轮椅上的黄昏

徐 平

  我与张乐平先生是名义上的祖孙。3年前因为采访台湾作家三毛,我一度成为张家的常客。换得的礼遇是,阿娘给了我独家采访第二次来沪的三毛的机会。那天,也是我头次见到那把轮椅。

  黄昏时分,它静静地站在张家那片不大的花园里,陈旧的木扶手,帆布也已破了不少,推手上的橡胶粒掉得只剩几棵,活像一幅老人的牙齿——10分钟前,三毛用它把“上海爸爸”从华东医院推回了家。

  以后便不止一次地听阿爷赞叹:别看它样子难看,经常是大派用场的。

  的确,五原路上的人几乎没有不认得那辆旧轮椅的,只要它的主人出现,周围总会响起一阵阵的问候。于是,阿爷高举手,像检阅部队般穿过这条熟悉的马路。尽管,问候的人是谁,他大都已经记不清了。

  一个炎热的黄昏,电话里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要请我吃饭,马上来医院一趟。我的脑子闪现:半年前,他在《解放日报》发表了平生最后一幅漫画《鼠喝猫奶》,得了100元稿费,便不止一次地说起要请小丁(丁锡满)等几位吃饭,莫非此次他真的兑现了诺言?

  结果是,他只是凉了碗稀饭,静静地等我来喝。他一声不响地看我喝粥。又让我一声不响地看他吃饭,再相对无言半小时,最后才犹犹豫豫地说出让我推他回家一次,他要在家中的竹躺椅上回忆老友米谷——北京米谷研究会发来的信函,使他决心一定要留下点什么。

  可是晚了,即使在躺椅上,他也只能想起他们一同喝酒、开会的零星片断,无法成文,于是,临上轮椅,他吩咐把笔墨送到医院,说要用画来补偿。

  又一个星期,我把轮椅推进他的病房,阿姨说这阵子张老几次想画,都因手抖没能画成。阿爷坐上轮椅,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这辈子我要对不起米谷了。”

  没想到,几天后又发生了一件有关轮椅的事。那日,他特地穿上件薄大衣,整整齐齐地等我接他回家,车至弄堂,忽然一颠,他竟往下跌去,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把他拽住,身上却止不住冒汗——他实在是经不起一跌了。

  我们两个都紧张,但他回家并不提此事,仍然喝酒吃菜,最后躺在那张阔别已久的大床上。半夜,医院来电,惊得全家不安,他醒来才知闯了祸,赶忙打电话负疚似地请求原谅,然后,关上门,翻出三毛送他的礼物,赏玩一番,才从容不迫地走出房门,坐到轮椅上。

  车至危险地带,我又出汗,他嘴上不说什么,却能感觉得到,他不再像往常东张西望,评论4个儿子的推车技术,而是伸出颤抖的手点点划划,让我注意避开那些坑洼路面。

  以后,他照坐我推的轮椅。

  入冬的黄昏渐渐地短了,寒风开始呼啸。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阿娘说,天冷不能让他每星期回家了。

  那天是他生日,阳光明媚的日子。他一早便来电话要我去接。家里正在急急准备他爱吃的甲鱼、猪爪、油爆虾,只是藏去了他爱喝的酒。

  我推着轮椅来到医院,只见他在医生办公室苦缠一位年轻的医生。鉴于他有逾期不归的“前科”,医生不同意他回家,哪怕再有急事。面对年龄是他孙子辈的医生,他束手无策了,苦求、发脾气都没用。双方僵持了许久,医生与我相视而笑,叹口气放行:保证午饭后即归。

  他乐得一颠一颠坐上轮椅。回家见那一桌的菜,便急匆匆地找酒。家人拗不过他,只得让他又喝了两大杯——他又失信了,睡了午觉,又扭扭捏捏想吃晚饭,家人只好千劝万劝,把他劝回医院。

  这是他最后一次坐上这把轮椅了。以后,他总以各种理由想再坐这把轮椅,却始终走不出医院半步,直至去世。

  这把旧轮椅终于完成了使命,阿娘买了新的,把它送了亲戚。万没想到,10月6日,在张乐平遗体告别仪式上,这把轮椅又神灵般地来到大厅与主人送别,座位空着,在遗像前停了好久。

  送别阿爷的第二天,惊喜的是,在梦中我竟又见到了这对顽童般的眼神,和一架摇摇晃晃的轮椅。

——摘自1992年12月11日《联合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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