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家庭一份子”

亲爱的爸爸、妈妈(全家手足):
  我刚刚从台湾南部最大的城市高雄回来,已是夜间十一点多了。邻居按我门铃,交给我一包东西,我一看,见是“家书”附着,呆了,非常意外而欣喜。因我不在家,结果是何人送来也不知,深感抱歉。上海家中给我的感情,不是由今日起,我何其有幸,在大陆又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而且又是我们同一省籍,同一背景的家庭(上海妈妈不是律师的女儿吗?平平也是律师的女儿,跟爸爸那更别说了)。茶叶我是爱喝的,咖啡反而不能喝(胃酸),可是这次来的茶叶我舍不得喝,要收在冰箱里,因为其中意义不同。
  全家手足,我们要有一个观念,我也是家庭的一份子,朵朵叫我吃好一点,不要操心上海家中,我根本吃不了什么钱,穿也不要,病已有劳保,住的房子是台北市中下阶层的公寓,但内部艺术化,又何妨。我对这一点是很有自信的,文人嘛,又不用功,能够买下一幢房子已是太有成就了。行,我是不再开汽车(有,台湾每三人一辆汽车,很普通),但台北市在交通上是人间地狱,我根本“不出去逛街”,我的出版社有走路来送读者来信,我父母家走路才十五分钟,我又不买菜,邮局也在附近,平日,一切事情以电话解决,车子丢在弄堂中风吹雨打,又破,小偷都看不上(前半年受伤时,借给朋友了),所以行也没有花费。以上是食、衣、住、行,全都不太费。我只有一个坏毛病,一看见书,就发病,每个月要花大半的钱在书上,现在已在旧书市场中去混了,上月请人由北京带回来《列宁格勒版石头记》,哇——好贵,但满心欢喜,也算我生活中唯一的娱乐费吧(加了我一百人民币“托运费”)。
  所以说,全家手足,我们要有一个观念,在海外赚,国内花,是不贵的,阿四在港没有根基,去了也没有几年,海外立业不易,他们比我年幼。我无儿无女,但每有年节我仍向台湾父母孝顺心意,这就又拉回话题来了,我对上海父母处,如何一点也不给我尽心?朵朵坚持,阿四坚持,使我心中很难过。阿三嘛,根本就是“你放心好了”,不肯讲入正题。我们要有一个观念,就是全家人要团结,大家在生活中彼此帮助。就如我,有什么事了,快快请家中打电报去长春,还不讲电报费,去年初次来,大觉一睡睡到十一点也不起床,融融清早拿“清团”来,赖了不吃,阿三的香烟吃了又带走。家中大吃,外面再去寺中大吃,又劳累借车、接机,再讨中山装叫小杨千方百计去找到……后住阿三房间也不扫地,记者来了全家手足帮忙,娓娓住浦东,一来再来,舍不得晚上回家,拉她讲夜话——这一切,做了个够,哭哭笑笑,走了。以上的“顽皮事”全是因为我感受到五原路的家人,是我的亲人,一见如故,所以坏事做尽,脸皮很厚。上次对于爸爸、妈妈,我初去不敢唐突,没有孝敬,但我走时,所流的泪,内心除了依依不舍之外,另外有复杂的矛盾。下回来,如我再被手足父母拒绝,我又要哭了。人生,最可贵的东西,是情感和真诚,而不是其它,但是生活是现实的,我们不能只有情感的交流,而要在实质上,能力不累的情形下,对父母孝敬。这些话,我是写得又要流泪,因为上海家中不拿我当自己人,只有你们疼惜我,不肯让我疼惜爸爸、妈妈,我知这也是出于爱我,但这不合理。
  我自己也争气,昨日去高雄(我车子太破了,不敢开长途)我是坐在火车车厢内的踏板上去的(省钱),我回来坐的长途公车(更便宜)。我住的是“烟花区”中的小旅舍(也要一百一十元人民币一日,再省不能了,此地生活高出香港三分之一)人人认识我,我太有自信了,也不以我的“淳朴生活”自卑,他人也不笑我,反而敬我。我吃,是路边小摊。这种日子,就省,但别有情调。身体那么不好(此地气温38度,湿湿的热),但因高雄交响乐团演出《黄河大合唱》(在台湾第一次。以前禁唱,我小时候偷偷听,因作曲者当年在延安做此曲,就不许唱呀!)指挥是我今声今世最好的朋友王恒(江苏吴县人),我带着病赶去了。(来回十四小时,因火车山线不通,外绕海线去,回来公路大阻车,我在汽车上晕车晕得死去活来,吐了)公车没有厕所,我又不敢喝水。
  本来回来时,我很昏,想扑到床上去,可是家书来了,茶叶来了,詹胜小家伙来信了(侠客迷,有见解,非常有独特的见解),我洗洗澡,再写信。
  爸爸、妈妈,我在这里不用功,如果我每天写,可以再多赚稿费,可是去年我工作了近三个月是十六小时一天(下午二点到次日清晨六点),以后的二月,又是每日8小时,手抄十一万字,草稿十大本,共五个月才写了一个电影。目前,《敦煌》写了一万字。这篇不通俗,风格也变了,寄上。
  总之,我又要忙了,“电影队”已回来,(听说。我尚未与他们联络,今日报上说他们回来了。)七月中旬我开始在导演身边“剪接片子”(我想学习技术),同时参予“配乐”(也是学技术)。现在预定十月上映。
  秋天,不敢多讲计划,怕一讲,又有事情,但打死我,我也要来了,可能十月底,有些晚,可是我在这之前,太多事情要预先做好,留下“信箱稿”,处理杂务,就来。
  我台湾父亲七月二十四日开眼睛(换水晶体)我要跑医院,搬回家中去帮忙煮饭,那时我却还在忙电影,忙得厉害。身体嘛,靠“意志力”可以,老了再讲,没有办法。
                                                     平平
                                                  1990年7月9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