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忆女儿三毛   

  人与人之间,我相信是有缘的。三毛曾对我说,几十年前她的生父母就在上海的梧桐树下牵手抒怀,所以她爱这座城市。3岁起,《三毛流浪记》把她引入书的殿堂,40年后,又因为这个流浪的小三毛,我们结成母女。想起来真是一场美丽的梦。
  1月22日,我们又收到一封台北来信,令人伤感的是,纸上已不是一行行熟悉的斜体字,那是三毛大姐陈田心的来信。
  乐平伯父母:
  三毛走了,这是天命,离开时没有一丝痛苦,一切安详平静。谢谢您们全家对她的爱。

  除夕团圆夜,我们为三毛留着座位、碗筷和菜肴。街上爆竹阵阵,心中却摆脱不了伤感的重压,一闭上眼睛,便活脱脱呈现出一个甜甜声音,活泼的身影,连同那条红黑相间的披肩。作为母亲,那份丧女的痛苦是旁人难以体味的。三毛上次来家,轻手轻脚凑到我床前,一声“姆妈”把我惊醒,我们紧紧拥抱,高兴得不能自制。大儿子看着菜谱掌勺,一家人欢天喜地围作一处吃大闸蟹……现在我只留下了一个永久的遗憾。分手那天,我一再对三毛讲,“高高兴兴来,也高高兴兴走,明年春节再来多住几天。”结果把早已准备好的人参、珍珠粉忘了送她,我急急找人托带,可这份心意尚在路上,三毛便已匆匆走了。
  我家与三毛结缘仅仅两年多,见面也就这么两次,但彼此确已建立了一份不移的天伦之爱。她自己也说:“爸爸妈妈,我的确就是爸爸笔下的三毛,性格、脾气,越看越象。”这父女俩倒确也有少相似之处,两人都爱收藏石头,三毛有时也作画怡性。她在一封信中甚至写道:“爸爸,我们父女俩目前很象,真象,我也是呼吸不大好,事情全忘了,我认为健忘是好事情,世界上那么多人和事,我们如果全记住,不是太累了吗?好在家人忘不掉,就好了……”父女俩“同病相怜”,没有特殊的亲情是很难往一处想的。我与三毛,都有一个律师父亲,都爱好文学,母女之间的相通之处自然不比别人,我们总在一起议论三毛的两个爸爸胆小怕病的共性……这份融融的亲情,就象发生在昨天。
  每每迎来这远道而来的女儿,我这个当妈妈的,自然多一份细心。看外表,她蹭蹭蹭地顽皮劲,活像一个20多岁的人,可听她讲起早年艰苦生活的经历,又不由为她担心。常年的伏案写作,给三毛落下极重的肌腱炎,近年来只要提笔写上20来分钟就疼痛不止,而她的《滚滚红尘》,历时半年,写下600多个镜头,每天工作16小时,没有坚韧的毅力是很难做到的。去年中秋节她来家,我敏感地感觉到:她抽烟的次数十分频繁,止痛片、安眠药更是一把把往嘴里送。我还发现她脸部有些浮肿,苍老了不少。三毛曾用痛苦的声音对我说,“姆妈,我的肩周炎好痛啊!”我不止一次地劝她注意身体,可她一旦出现在公众场合,便依然神采飞扬,让人丝毫看不出病态,殊不知她这一脸棕红的“健康色”,是每天清晨,她用一个印第安小瓦罐中刮下的粉末精心打扮出来的。
  三毛对我们两老的照顾,可谓是无微不至,且不说她每次来信总是“试着把字体写大些,使爸爸妈妈看了不伤眼睛”,就在她不慎跌伤,三根肋骨折断,一根卡在肺中,被送往医院急救的第5天,就忍痛提笔写来一封信:平平太粗心了,没有尽心来照顾你们,反而让你们担心……去年上海大热,她一再来信说服我们让她买一架冷气机送来,而她自己的家有冷气机却决心不开,这样每月可省下80美元,来尽一份孝心。可我们又怎能收下这份礼物呢?三毛为台北父母也没少操心,台北姆妈多年重病卧床,老父又十分脆弱,一切都需要三毛照顾。父母的饭菜是其他兄弟姐妹轮流做的,她不愿揩这份油,宁愿靠方便面度日。
  女儿爱得如此浓烈而执着,自己却孑然一身,做妈的自然该询问几句。因为荷西的去世,她付出了将近4年的恸哭,想起这些,我又怕提及婚事让她伤感。一天,我在饭桌上终于问起她是否有再婚打算,三毛淡淡地回答:“百分之九十九不会了,除非出现奇迹。”以后,她断断续续来信提及几个追求者,……奇迹终于没能出现。她在信中直言:“我还是爱荷西。”去年10月一天,我家阿三接到三毛电话,说她已下榻上海新锦江宾馆,不要把消息告诉我们,因为这天正好是荷西的逝世日,三毛24小时不出门,她要独自为荷西默哀。这是三毛保持了10年的惯例。
  11月底,三毛给我家发来最后一封家书。信写得很长,向我们报告《滚滚红尘》获金马奖12项提名,但对得奖不抱任何希望,因为“这事我看得很淡”。信中还说她母亲病重,每周要输次血,父亲暗自落泪。因为母亲的病,她春节可能不来沪了,信中还谈到自己的健康,“昨日我又发烧,全身痛得连软软的衣服在身上都痛不可当”。即使这样,她仍要尽孝,伺候好父母。来信也叮嘱我们保重身体,向上海的手足问长问短。
  12月30日,三毛和我通了最后一个电话。她在半小时的通话中反反复复地说她全身摸到不少肿块,浑身乏力,过几天就要去医院动手术,今后要少写信了。我在电话中一再劝她来上海做手术和疗养,她应允手术后再回家。
  1月2日凌晨,三毛突然打来电话说有急事找我儿子阿三,当听说阿三出差在外地,不在家,她就挂断了电话。我是早上起来后才知道的,总以为三毛很快还会打电话来,谁知道三毛说的“急事”竟会成为永久的谜。
  1月4日,传来女儿不辞而别的噩耗,我和老伴失声痛哭。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生最大的悲痛,我一次次披上三毛送我的一件披肩,抚物思人,肩上的份量格外沉重。我总觉得,我们全家与三毛的缘还远远未了,正象她的台北父母来电说的那样,我们永远都是三毛的父母,是亲家。
  人生相聚纵然只是短暂的一瞬,但只要留住了情,也就拥有了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女儿来去匆匆,却让我感受到万般柔情。这一生我已别无所求。我相信,三毛会在心中与我不时相见。这缘,是怎么也化解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