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回忆我的“三毛爸妈”

  解说:他是三毛的创作者张乐平,他被人们亲切的称作“三毛爸爸”,她则是“三毛妈妈”,他们俩个是三毛这个可爱人物诞生的幕后父亲与幕后母亲。“三毛妈妈”婚前就已经是“三毛爸爸”张乐平的粉丝,在“三毛爸妈”五十年的金婚大典上,这对人们喜爱的老夫妇居然默认自己是两只老虎,一个没有眼睛,一个没有耳朵。

  张慰军:我爸一喝酒的时候,我妈会说:“你少喝一点。”但是呢我妈也不是很多说,就是有时候也知道他喝酒么,我爸爸他觉得他那个画画的思路和他喝酒有关系,他画画,平时我爸爸的胆子比较小,做人也比较严谨,喝了酒以后我估计就是他可以放开了。
  张已(主持人):他爱喝什么酒?
  张慰军:他原来喝白酒,后来喝黄酒,大多数是喝黄酒,特别喜欢喝我们家乡海盐的那种黄酒。

  解说:“三毛爸爸”张乐平总是每次对“三毛妈妈”说:“这是我最后一杯酒了,让我们为戒酒干杯吧。”当年“三毛爸爸”张乐平年轻又有才华,他在抗战宣传队里认识了这位16岁时就不顾家庭反对,只身参加抗日宣传的上海大律师的女儿冯雏音。

  张已:后来有没有问过你爸爸妈妈,就是互相看上对方什么了?
  张慰军:那倒没有,现在好多东西都没有问,现在又想想……
  张已:现在就已找不到这个答案了,但一定是互相之间身上,有一些特别闪光的点吸引住对方了。
  张慰军:对,我想估计是可能我妈妈那个时候比较活泼,我爸爸嘛又是,当时是漫画宣传队的负责人嘛,他对艺术的那些感觉特别敏锐,这个是的。后来好多就是演剧队的那些人都跟我说起过,说起过我爸,说他们排练一个节目经常会请你爸出来看,让他提意见,让他看了以后让他提意见,觉得是,他们说乐平大哥的那个话,肯定是很有用的。
  张已:爸爸妈妈后来结婚之后,他们的结婚照您见过吗?
  张慰军:结婚照有,我母亲戴着婚纱,就是很好笑的就是,这些婚纱是我父亲用以前医院用的纱布,纱布后面有一个背胶,用的橡皮膏,用的橡皮膏后面有一个纱布,这个纱布是有点硬的,不像我们平时用的,是我父亲自己缝起来,缝了一个婚纱给我母亲戴着的。
  张已:那个婚纱是父亲自己做的?
  张慰军:父亲自己做的。
  张已:您看父亲又会做饭,又会做衣服,画画画得又那么好,这要是按照现在的这个标准来说,就是新好男人他能评上。

  解说:就这样,穿着张乐平自己做得婚纱,“三毛爸爸”和“三毛妈妈”有了自己的七个孩子。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说,张乐平是个好人,张乐平夫妇是对善良的夫妻。其中就有张乐平曾去看望那位曾因政治原因被错判,在常熟路服务站修鞋17年的油画家任微音的故事。

  张慰军:有一个画画的叫任微音,任微音是一个画画的人。任微音叔叔呢也是后来因为政治运动关系,或者是什么,他很苦的,把他从上海赶到了西北。后来他回来了,回来了就在那个常熟路的一个服务站,服务站里面修鞋,一个大画家在里面修鞋,我爸经常会去看他。我小时候也跟我爸去看过他,当时我不知道,因为我爸认识的人太多了,他会好多人就是,马路上跟那个卖菜的,他会跟人家聊天,聊会天什么的。到那个任微音叔叔这边呢,我就跟他进去过,他还特意叫我进去的,“来来来叫一声叔叔”,我就叫“叔叔”。他一看那个,(我看到)几次了,只要我爸爸走过去,他一定会进去看他,任微音叔叔看到我爸爸来,他一定会站起来,然后说几句话,其实不说什么话的。小时候我看到我爸,可能就问一声:“你好不好?”就看他(任微音),因为他那时候很辛苦,家里很多人都要他养嘛。

  解说:张乐平一句“你好吗”,曾温暖了被人冷落的落难画家的心。然而事实上张乐平自己的人生也不是一帆风顺,最艰难的日子就在“文革”,在那段岁月里,他和很多著名画家被批斗,红卫兵强迫他亲手撕毁曾被大家非常喜爱的三毛手绘画稿,许多小孩也不叫他“三毛爸爸”。在那些日子里,“三毛妈妈”一直和“三毛爸爸”站在一起没有分离,在那段岁月里,他们很少吵架。

  张慰军:那个时候,刚“文化革命”的时候,我们家电话,以前的电话本子上面都有名字的,谁家的电话,谁家的电话有,都在电话本子上都有的。查到就经常打电话到我们家来,打过来就是骂,“你这个是漏网右派”,就是把那个批斗的那些话,说我爸爸。不停地打,后来我妈妈说,你别接了,我来接吧,我妈妈就,我们就把那个床,搬到我爸的书房里面,就是我妈就听着,她说,我来接,每天就接。那个电话不断,半夜里也有人来打电话,打电话来,都是我妈接的,就是帮我爸挡着这些东西。
  张已:所以在那个时刻母亲站出来。
  张慰军:嗯,是的。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我说那个是半夜都打电话来,我估计我母亲的后来病情加重也和这个有关系。
  张已:当时母亲已经有糖尿病?
  张慰军:糖尿病。我母亲其实是抄家之前没多少时间她还在住医院,医院里刚出来的那时候。
  张已:但是什么时候发现父亲身体也不如从前了?
  张慰军:父亲身体不如从前,就是从,其实就是从“文革”中期,就是批斗一段时间,“牛棚”回来一段时间,在批斗会的时候,就当着我父亲的面,把我父亲画的一些画稿,包括《三毛流浪记》的那些画稿,就是撕。
  张已:已经成稿了的那些画?
  张慰军:已经发表了过的那些画。我父亲很,平时都珍藏的,自己很喜欢的那些画嘛,就当着他的面就撕了,撕了然后叫我父亲自己扫,那么就自己扫。后来那天我父亲回来的时候,他打开他的包,他就把那个撕碎的那些画稿拿出来给我妈看,给我们看,他说的时候眼睛都红了。
  张已:对于他来说,那些是宝贝。
  张慰军:是。
  张已:但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它撕碎扔在地上。
  张慰军:对,这是我父亲很伤心的事情。

  解说:这是一张特别的自画像,“三毛爸爸”张乐平称这幅画为自己的绝笔画。那天白天的批斗已经结束,入夜三更,张乐平画完那一幅画后准备自杀。在这幅画上,张乐平一改平时的儒雅,眼睛怒目而视,胡子一根根竖起来,他在旁边写了两个字“爸爸”,他想留给他七个子女。然而他转头看到书桌上那些画稿和妻儿的照片,他开始迟疑了。

  张慰军:然后有一次是一帮红卫兵冲到我们家,门口砰砰敲门,敲门说我们来抄家,我们是北京红卫兵。那时候听到北京红卫兵,我们是怕得不得了,北京红卫兵在上海抄家,就是说叫毁灭性抄家。我们家对面有个高伯伯,是他们家给人家毁灭性抄家,就连窗帘都给他们,给那些红卫兵撕碎掉了,烧啊,那个床单都烧,就是把你们家东西搞得是,一些东西都不能用,我们就很担心的。他们说,我们是北京红卫兵,要到你们家来抄家,那时候就开了门,有两三个人冲上来了。想不到一会儿,我们都不敢出去嘛,听到楼下吵架,原来是我们的邻居,不让他们来抄家,那时候是阻挡红卫兵的革命行动啊,那个如果是要上纲上线的话,这些人是很……
  张已:罪不小啊。
  张慰军:罪不小的。然后他们就,我们这些邻居想想真是让人感动,他们就冲出来,不让他们抄家,他们说他家已经,单位已经来抄过了,你们凭什么来抄家?就这样吵吵。已经有几个人上来叫我父亲,我记得很清楚,叫我父亲站在房间中间,“你站着”,然后就我父亲站着,他们就说要准备抄了。过了一会儿,可能是他们吵不过,就是,从理由上来,理由上来说他吵不过我们那个邻居,那些邻居嘛,那些邻居都是工人阶级,都是很朴实的劳动人民,自己也是革命群众吗。
  张已:对,你也不能对他们怎么样的。
  张慰军:对,然后他们就是,后来这些红卫兵就走了。走了以后就是说,我把这个事情,后来我把这些事情,包括我哥哥姐姐说起,我们家的邻居怎么样,多么好多么好。他们说你们家的邻居真的是好,那个时候谁敢啊,是吧。
  张已:为了别人家站出来。
  张慰军:嗯,站出来。当然我父亲以前对他们也是……
  张已:是,那个肯定是互相的。
  张慰军:互相的,对,我就是觉得是,我们这些邻居真的是很好,那个时候是关键时刻。那个这个中间抄家的有几个人,其实他们不是北京红卫兵,他们是,就是我们附近一个学校里面的学生,是几个干部子弟。过了几天有两三个人到我们家来了,就是这几个人,就到我们家来要找我父亲,就跟我父亲,然后我父亲就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们,就在他的书房里面,他们几个人聊聊聊。聊了以后他们走了,我妈妈说是谁啊,我爸爸说是上次来抄家的,我就在边上听了,我就是很生气,我说这些人你接待他们干吗了,后来我妈说,我妈就问,她说你说的是什么啊,我爸就说了一句话,“他们还是孩子啊”。
  张已:哦,完全不怪他们。
  张慰军:完全不怪他们。后来过了几天,我爸回来了,他说我是今天蛮高兴的,回来跟我妈说,今天我在路上碰到谁谁谁了,就是他们那些红卫兵当中一个,他居然在路上叫我“张伯伯”。就是说他,我父亲跟他们,后来就是他们就是对我父亲,居然就是一个180度的转变了,先是到我们来抄家,后来和我父亲谈了以后,谈什么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居然过了几天看到我父亲,还要叫我父亲张伯伯。
  张已:在那个环境下叫父亲“张伯伯”的话,这个是……
  张慰军:这个很少很少。

  解说:“三毛妈妈”冯雏音对“三毛爸爸”说,我不离开你,大家也都不离开你,我们需要你的画,需要你画的三毛,我们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三毛。“文革”结束时,张乐平66岁,他重新拿起画笔,然后没多久,“三毛爸爸”却发现,手颤抖得怎么也不听使唤。

  张已:那帕金森(氏症)是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张慰军:帕金森是后来了,帕金森是80年代了,80年代查出来的,
  张已:查出来,一查出来就进医院了?
  张慰军:没有,他还是在家住一段时间的,他还是很,他的手还在抖,他还是每天很努力地在,就是练他的笔。
  张已:那时候母亲身体也不好,就只有你们照顾他了。
  张慰军:是,家里还是保姆还是有的,但是就是他们,他们那两个,那个时候两个人呢,就是都在家里比较多。
  张已:后来病情加重了怎么办呢?
  张慰军:那时候后来已经住到医院里面去了。
  张已:母亲还能去看他吗?
  张慰军:母亲去看他。
  张已:天天去?
  张慰军:不是,因为我母亲身体也不好,也是比较少去看他,但是我父亲可以经常溜回来。
  张已:溜回来?
  张慰军:溜回来喝酒啊。
  张已:那个时候还不忘了喝酒。
  张慰军:他一直喝,他昏迷之前他还是没有那个,还是想喝酒,因为我是,我平时去,我到医院里面去,他就说,带一个热水瓶来。
  张已:里面装什么?酒?
  张慰军:装酒。他说带个热水瓶,他不用说什么装什么的,我就知道。第二天我就拿个比较好,就是新的热水瓶,其他不行的,就装一瓶黄酒放在那儿,他就放在这个床旁边上。其实,其实那个护士医生都知道,他以为他们不知道,我觉得他们肯定都知道,因为喝了酒肯定有股酒气的嘛。

  解说:那次“三毛妈妈”似乎感觉到“三毛爸爸”要走了,自从住进徐汇区五原路的这栋小楼之后,“三毛爸爸”和“三毛妈妈”就再也没有搬过家,他们在这里整整生活了42年,七个孩子都一一抚养长大,而这时“三毛爸爸”和“三毛妈妈”却日渐衰老。1991年3月18日,是“三毛爸妈”的金婚纪念日,这天七个子女将已经住进医院的张乐平接回家来。

  张慰军:后来金婚的时候,我听我那个(哥哥),我不在,我就送了一个对联以后,第二天我就打电话,他们知道吗?他们是瞒着我父亲母亲。
  张已:给他们办的这个。
  张慰军:给他们办的金婚,偷偷地叫他,跟我爸爸说你明天,我们明天到医院里把你接回去啊,我爸说好。他已经不记得了,我妈妈还有点记得,我妈一看,一看我哥哥,听到我哥哥,看到我哥哥买的这些东西,听到我哥哥和我说话,因为我妈妈耳朵特别好,我妈妈知道了,哦,今天你们帮我那个,但是我妈没说。我爸爸回来了,等我哥把我爸爸轮椅推回来的时候,我爸爸还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所以,一说这个事儿,他很高兴,就拍了一个照。然后他说,我们说你们两个,我不在,我哥哥说,你们两个跳舞吧。我爸爸我从小到大,没听过我爸唱过几首歌,很少的只会哼哼,唱歌从来没听到他唱过,我妈唱歌唱得很好,但是我爸呢节奏感特别强。所以他们两个跳舞,一定要跳舞,我哥说你们跳个舞吧,他们两个人跳舞,然后就说放什么呢,我爸就用海盐话:“《一路平安》。”那么他们就,他们两个人就,很老了,走路都走不动了,然后和我妈两个人,就跳了一段那个交谊舞,现在想想是我爸最后,最后听那个《一路平安》的那个曲子了。
  张已:父亲一生都是一个,总是笑呵呵的非常乐观的,很善良的这样一个人。
  张慰军:是的,他就是很愿意帮助人的。
  张已:而且他帮别人的是那种,让别人觉得是最需要的,那个点。我总是觉得他性格上也好,生活上也好,感情都特别丰富,也只有有这么深厚感情的人,他的这种画家手中的笔,才能够妙笔生花。
  张慰军:是是。

(本文略有删节)

编导 张路亚
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往事》栏目
2011年1月28日首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