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之父”张乐平

叶永烈


 

  我的书房里,一直挂着一幅微笑着的男孩的国画。男孩硕大的头上,翘着三根头发。画上的题款是:

              永烈同志念存
                一九八八年中秋
                        张乐平

  这是一幅“三毛之父”78岁时画的三毛。在张乐平晚年,从1982年起患帕金森症,后来日益严重,右手抖得厉害,所以很少作画。正因为这样,这幅三毛画像,显得格外珍贵。

  记得,他画这幅画赠我的时候,只花了几分钟,一个活泼可爱的三毛就跃然纸上。在题字时,他原本打算写“永烈同志存念”,却写了“永烈同志念”,他说:“写错了,我重画一张。”我连忙说“念存也可以的”,于是他就写成“念存”。

“三毛之父”张乐平赠叶永烈三毛像

  我跟张乐平很熟,他年长我30岁,所以我总是喊他“张老”,而别人也有喊他“乐老”的。在1982年,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张乐平的散文,勾勒他的风貌:

  1982年腊月里,我迎着朔风走在上海街头,走进一条闹中取静的弄堂。登门入室,我仿佛置身于春日之中:桌上的一盆水仙葱绿可爱,墙角的一盆腊梅绽放着鲜艳的黄花,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画案上,一位年逾古稀的老画家正在挥毫作画。

  他,《三毛流浪记》的作者。照理,孩子们应当称他为“张乐平爷爷”。不过,也许由于他笔下的三毛给孩子们的印象太深,以致不少孩子竟称他为“三毛爷爷” !

  张乐平已是皓首银发了。我细细观看了他的头发,说道:“你的白发,大约占了三分之二。”他摇头说:“不,不,占了五分之四!今年,我73了,老喽!你看,我见到周总理的时候,多年轻……”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墙上端端正正地挂着一张周恩来和他握手的照片。老人深情地说:“那是我一生难忘的日子,难忘的纪念。”

  “张老,三毛今年几岁?”我这么问道。

  “三毛?他生于1935年11月——我画的第一幅三毛漫画,是那时候发表的。”老人随口就答出来了。

  “这么说,三毛已经48岁了!”

  “不,不,在我的笔下,三毛永远是孩子,他永远年轻!”

  张乐平告诉我,《三毛流浪记》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大量重印,已发行了200多万册。1981年,发行量在1000万份以上的《中国少年报》连载《三毛流浪记》,在小读者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连载期间,张乐平收到全国各地小朋友的来信。小读者们说,从《三毛流浪记》中知道了少年儿童在旧中国的苦难生活,懂得了今天美好的生活来之不易。

  张乐平还很高兴地说,他应邀访问了日本,才知道三毛也已经成了日本少年儿童的好朋友。

  日本举办了“三毛流浪记画展“。张乐平走进展览馆,吃了一惊,咦,我的手稿,怎么会在这儿?后来仔细一看,才明白那是日本友人把中国出版的《三毛流浪记》,用“放大复印机”复印,制成了酷似原稿的大幅画面,举办了展览会。他很感谢日本友人对三毛的深情厚谊。

  张乐平双颊红润,我以为这是健康的象征。他摇摇头说,这是高血压的象征!他很风趣地说,心脏不大好,有时候血管里会闹“交通阻塞”。他走到床头,打开一个柜子给我看,嗬,放满各式各样的药瓶。他还拿起手杖给我看,那是一根雕着龙头的“艺术手杖”。他说,老了,如今外出,要拄手杖了。

  不过,他感到深为高兴的是,最近手不发抖了,能够自如地运笔画画。原来,一位朋友劝他每天甩手1000次,他坚持了几个月,明显奏效,手变得灵活了。张乐平告诉我,如今他每个月作几十幅画,有时还亲笔给小读者写回信。不过,上了年纪,记性差了。他说,身边常带着小本子,一有巧妙的构思,赶紧记下来。现在,老人在为《儿童时代》画《三毛新传》。

  他还告诉我,《小朋友》杂志的封三,本来是他的“世袭领地”,一直由三毛占领。如今,他不愿一人独占。他“让出地盘”,让给新人新作。他说,不这样做,老让我“独霸”,新人怎么能上得来呢?老人这种“让贤”精神,确实可贵。

  老人已经加入中国共产党。他说,要活到老,画到老,为3亿少年儿童画一辈子三毛!

  最初,我跟张乐平相识于1978年国际儿童节。那时候,少年儿童出版社组织作家、画家与小朋友见面,他画三毛,小朋友喊他“三毛爷爷”,而我那时候致力于少年儿童科普读物写作,在儿童文学作家之列。没有想到,张乐平一见到我,就请求我“帮助”。我能帮他做什么事呢?因为1978年3月18日中共中央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全国科学大会,中共中央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发表重要讲话,指出四个现代化的关键是科学技术现代化,于是全国上下掀起科学热。张乐平紧跟时代的步伐,在《儿童时代》的封三推出新的儿童漫画系列《三毛爱科学》。不过,他对科学不熟悉,要求我“帮助”,给《三毛爱科学》出点子,亦即出漫画构思。

叶永烈访问张乐平(左)

  就这样,由于三毛“改行”学科学,我跟张乐平有了许多联系。我经常把我想到的科学点子写信给他,也有时把一些科普资料寄他,供他创作参考。

  《三毛爱科学》在《儿童时代》连载了两年,要出单行本,张乐平要我为《三毛爱科学》写序。我说,我在他面前是晚辈,怎么可以为他这样的前辈写序?
我告诉他,我可以请我的老师高士其先生为单行本写序,张乐平非常高兴。我即给高士其去信。高士其于1980年12月8日复函:

永烈司志:
  你好!
  赐教和赠书都收到了,谢谢。
  遵嘱,为张乐平同志著作《三毛爱科学》出版写了序,今奉上。请审阅,请斧正。
  内蒙科普创作协会成立,你我都未前往参加,实有失大会的期望,尽管有贺信。
  你何时采京?望早日告知为盼。
  此致
敬礼
                                高士其
                                1980.12.8

叶永烈为著名漫画家张乐平拍摄的照片

  高士其还随信附来他为《三毛爱科学》写的序。高士其在序言中指出:“《三毛爱科学》一书,可以激励儿童对科学的兴趣,启发儿童的思维,培养儿童从小爱科学,向往未来。”高士其还说:“这本书是普及科学知识的好作品,愈来愈受小读者的欢迎,这是时代的需要,祖国的需要。”

  我把高士其的序交给张乐平,他连声道谢,并托我向高士其致谢。

  不久,《三毛爱科学》由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张乐平特地送给我一本,作为纪念。

  后来,张乐平的帕金森症日益严重,每天甩手1000次也不管用。他颇为痛苦地对我说,画家跟作家不同,作家不论你的字写得好坏,用铅字印出来都是一样的,而画家是以“真面目”亮相于读者面前,每一根线条都马虎不得,手发抖,画出来的线条就歪歪扭扭。过去他画画,线条如行云流水,自从右手发抖,他勉强画画,线条就显得僵硬,没有往日的神采。

  张乐平不得不住院治疗帕金森症。

  1988年9月25日,中秋节,我家多了一位远客——从美国费城归来观光的马思聪次女马瑞雪。一早,我到她在上海下榻的陈家去接她到我家过中秋节:在陈家闲聊中,我说起:“张乐平家就在咫尺之内。”

  “是吗?!”她双眼射出惊喜的目光,“我从小就看《三毛流浪记》,如果你能带我见他一面,真是三生有幸!”

  “我先去看一下。”说罢,我前往相距百把米的张家。进了屋,张师母冯雏音女士对我说:“你呀,来得正巧!乐平在医院里住了一年多,今天是中秋节,大夫特许他回家一天,吃过晚饭就得返回医院。刚才,儿子、儿媳去接他了,再过半个小时,他就来了!”

  于是,我回到陈家。马瑞雪一听说果真可以见到张乐平,高兴得直拍手。

  当我陪着马瑞雪来到张家,张乐平刚刚回来。这位“三毛之父”气色不错,只是步履跋姗,行动显得迟缓。他跟马瑞雪聊起当年听马思聪音乐会的印象,又谈起了台湾女作家三毛。张乐平说:“台湾的三毛给我来信,说明年春天要到上海来看我!”

  “我捷足先登了。”马瑞雪笑道,“11月下旬,台湾要举行由我作词、父亲作曲的歌剧《热碧亚》首演式,我要和母亲、弟弟一起从美国飞往台湾。我一定告诉三毛,我在上海已经见到‘三毛之父’啦!”

  马瑞雪笑罢,轻声问我:能不能请张老送她一本《三毛流浪记》,在书上为她题几个字,我把她的意思转告张老,张老欣然答应。可是,当他颤颤巍巍走向书橱时,这才记起把钥匙串忘在医院里了,无法开橱取书。

  “那就写几个字送瑞雪女士吧。”因为张师母告诉过我,张乐平双手颤抖,已经一年多无法作画,我只好建议他写字。于是,铺好了宣纸,他凝神思索,犹豫道:“唉,写什么话好呢?得了,得了,还是画个三毛送她吧!”

  一听说画三毛送她,马瑞雪喜出望外。大抵是在医院里静养了一年多,何况又值他刚刚回家,简直像奇迹一般,张乐平的手没有抖。他的大笔挥了几下,一个可爱的三毛便出现在宣纸上。张师母连连说:“马小姐,你的运气真好!”

  张乐平画完一张,余兴未尽,对我说:“再画一张送你!”有趣的是,画这张三毛时,他多画了一条红领巾。他说:“马小姐的‘三毛’要到台湾去,所以不戴红领巾!”他的话,引得大家哄然大笑:

  当我和马瑞雪告别前往我家时,她像捧宝贝似的捧着那幅三毛画。她说:“这是我回大陆的‘重大收获’!我一定把这幅画带到台湾,让他们欣赏欣赏张老的新作。”

  1989年,张乐平先生成为台湾报纸上的“新闻人物”——因为他的“女儿”、著名台湾女作家三毛(本名陈懋平)飞渡海峡,前来上海,拜谒张老。她称张乐平为“爸爸”,因为张乐平创造了三毛这一享誉全国的艺术形象,而她正是看了《三毛流浪记》之后才以“三毛”为笔名的。台湾的三毛在上海“爸爸”家住了四天,顿时成了海峡两岸新闻媒体的热门话题。

  1989年8月中旬,台湾的“大陆儿童文学研究会”会长林焕彰先生率代表团来到上海,他极想一晤“三毛爸爸”,托我代向张老致意。我随即给张乐平挂了电话。尽管他正在病中,平日不会客,考虑到客自台湾来,况且又是专门研究大陆儿童文学的,也就答应了。他在电话中说:“今天别来,最好明天来。已经好多天没刮胡子,要赶紧刮一刮。我的妻子也病了,家里乱七八糟,得收拾一下……”

三毛与“三毛之父”张乐平

  为了不要过分惊扰病中的老人,翌日——1989年8月18日——我只陪着林焕彰先生一人前往张寓拜访。一上楼,张乐平衣衫整洁,早已坐在那里等待台湾客人。他看上去精神还很不错,只是因患帕金森综合征,手抖得厉害,双脚行动也不便,步履蹒跚。他在画室里接待客人,拿出一盆紫色的葡萄,说出其中的特殊含义:“葡萄团团圆圆,甜甜蜜蜜,请吃吧!”

  张乐平已80高龄,为了医治帕金森综合征,在医院里住了两年,1989年4月,“女儿”三毛来沪前夕他才出院,眼下在家静养。他说:“虽然生病,我的精神很愉快。我的名字叫乐平,就是自得其乐、其乐无穷、一乐到底,唯一使我痛苦的,是因手抖不能作画,不能为小读者服务。1989年‘六一’前夕,为了祝贺孩子们的节日,我在病中画了一幅新作《三毛吃西瓜》。虽然因为手抖画得不好,可是发表以后,我收到许多小读者的来信,使我感到工作的决乐,给了我很多安慰。我一定要把病治好,要继续画三毛。我老了,但是我还要努力!我有一个外号叫‘老天真’,我的心永远是年轻的,正因为这样,我才能不断画三毛。”

  张乐平回忆当年画三毛,三毛是苦孩子,是流浪儿,那时的三毛没有欢乐。他说:“人皆有同情之心。解放前,三毛的苦难引起许多人的同情、关心,我收到许多读者来信。解放后的三毛是快乐的,从苦孩子变成了好孩子。我永远跟孩子们在一起,为孩子们服务……”

  在这位被孩子们称为“三毛爷爷”的老画家的画室里,挂着少先队员们送给他的“星星火炬”队旗。他走向画案,在一张宽大的藤椅上坐下,拿起了毛笔,对林焕彰先生说:“很抱歉,我只能给你签名留念,没办法画三毛送你!”

  林先生趁他握笔时,给他拍照。这时,他赶紧把画案上的一堆瓶子推开。林先生以为那是画画的颜料瓶子,说放在桌上不碍事。张乐平却摇头道:“这些不是颜料瓶,是药瓶!我是被迫才吃药的,不要把药瓶拍进去。”

  告别时,林焕彰先生说他跟台湾的三毛很熟悉,张乐平马上说:“我病了,老伴也病了,三毛寄来好几封信,我们还没有及时回复。你回台湾,请你转告三毛,说我们都牵挂她,祝她全家好!”林先生一口答应:“我一回台湾,就给三毛挂电话,报告‘上海爸爸’‘上海妈妈’的问候。台湾文学界都称三毛是‘小调皮’,她很聪明,又很爱动,像您笔下的三毛。”

  “我很喜欢我这个台湾‘女儿’!”张乐平和夫人跟我们握别时,还一再提到了台湾的三毛,“欢迎她再来上海的‘家’里住!”

  1990年1月底,林焕彰先生给我来信,问候“乐老”。我在1990年2月2日复函中写及:

  乐老住在华东医院416病房,只在大年夜获准回家吃年夜饭,随即返回病房。
  师母亦因病卧床。乐老爱酒,故送酒及符离集烧鸡类。他的精神大不如前。
  伯老、乐老均托我向你问好。期望能够再晤面。

  然而,“乐老”已经垂垂老矣。1991年4月4日,他在《解放日报》上发表漫画《猫哺鼠》,成为他一生中最后一幅漫画作品。

  1992年1月23日,在上海华东医院住院的他,因患吸人性肺炎,病情恶化。

  1992年9月27日下午6时,张乐平在上海华东医院与世长辞,享年82岁。

  如今,每当我在书房里看到那幅戴红领巾的三毛画像,便记起“三毛之父”张乐平那带着微笑的慈祥面容、那有点沙哑的带着浙江海盐口音的普通话。

张乐平的最后一张漫画《猫哺鼠》,发表在1991年4月4日的《解放日报》上

——摘自《历史的绝笔:名人书信背后的历史侧影》,2016年1月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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