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漫画以笔代刀

窦有容


 

  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八日,一个画有儿童形象的漫画首次刊登于《晨报》副刊上,他大头大耳,身形瘦削,尤其是头顶仅有的三根头发令人印象深刻,“三毛”的名字由此得来。赋予他漫画生命的张乐平,这个彼时在上海小有名气的漫画家,在随后到来的八年抗战中,以笔代刀,用漫画作品宣传抗日,坚守文人抗战的阵地。他的《三毛从军记》与《三毛流浪记》也因与时代的密切贴合、高超的艺术表现手法成为历久弥新的经典之作。时光荏苒八十年,三毛的样子始终未变,而阅读三毛故事的孩子成长了一代代,中国也从战火与纷乱中走出,开始书写新的历史篇章。

  时至今日,张乐平创作的三毛漫画已被翻译成英、法、德、韩、越等多种语言的版本,在今年年初举办的第四十二届法国安古兰国际漫画节上,《三毛流浪记》和《三毛从军记》的法文版合集《SANMAO》,荣获了漫画界的“奥斯卡”金奖│文化遗产奖,成为历届首个获奖的中国作品。这位“三毛之父”,不仅以流畅细腻的线条勾画出人物,而且凭藉有图无文的四格漫画形式,就表现出情节的起承转合与人物性格,跨越语言的界限,得到国际的认可。张乐平笔下的三毛故事,有引发读者共鸣的真实感,亦有其少年生活的缩影,因此有人评论,三毛就是张乐平,张乐平就是三毛。

夺国际文化遗产奖

  一九一○年出生于浙江海盐的张乐平,在艺专学习过画画,年纪很小就来到上海做学徒,《三毛流浪记》里面的几幅漫画,就再现了张乐平学徒期间帮师傅打杂,疲于奔命的生存状态。十九岁时,张乐平开始在报刊发表漫画作品,在上海漫画界有不俗的知名度。由于当时还没有以儿童漫画形象为主的漫画作品,张乐平于是为广大儿童创造了三毛,而最开始的三毛,只是个上海弄堂里调皮捣蛋的邻家小孩,他的故事也多为市井幽默。为了让大多数文盲也能看懂漫画,张乐平在画故事时尽量少用文字,也无形中成就了三毛故事独特的表现手法。

  一九三二年,正在三友实业社做工的张乐平遇到了“一二八事件”,亲眼目睹日本人如何欺负中国同胞。当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的号角吹响,张乐平跟随叶浅予,成为抗日漫画宣传队的副领队,他放弃安稳舒适的生活条件,毅然投身漫画救亡的征途之中。文人之笔堪比武人之剑,在抗战的八年时间里,张乐平带领宣传队的漫画家们,辗转南京、武汉、长沙、桂林、江西上饶、浙江金华等地,积极开展抗日漫画的创作和宣传工作,而此时他笔下的三毛形象,也自然地与时代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一九三八年《抗战漫画》中刊有一幅名为《三毛的大刀》的漫画,画中描绘三毛因年龄过小、个子过矮被拒绝参军,他挥舞大刀,砍断两棵大树,并喊道:“我不信东洋鬼子的颈子比树干还硬。”

  从办漫画展览,组织创作大幅的招贴画,向日本兵空投漫画传单,张乐平一直坚守在第一线,直到抗战胜利后才返回上海。这段艰苦峥嵘的岁月深刻地影响着张乐平的为人与其日后的创作,让他坚定地站在平民百姓一方,为他们提笔发声。

牵动读者笑与泪

  一九四六年五月,中国第一部没有文字的长篇漫画《三毛从军记》开始在上海《申报》连载,漫画谐趣地讲述三毛在抗战中从军战斗的故事,赤裸地揭露国民党军队的腐朽,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随后,张乐平根据路边流浪儿童的不幸遭遇创作了《三毛流浪记》,并于一九四七年六月十五日至一九四九年四月四日在《大公报》上连载。这二百六十一幅漫画,用悲悯同情的态度诉说旧中国流浪儿童的孤苦无依,亦以辛辣尖锐的手法鞭挞与讽刺当时社会的冷酷、残忍和欺诈。画中时常捱饿受冻、衣不蔽体的三毛惹人怜惜,而他在凄苦困境中表现出的不畏强暴、乐观善良的品质亦为人称道。《三毛流浪记》的刊出,使得三毛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他在漫画中的一举一动牵动着读者的笑与泪,甚至有人专门写信给三毛捐钱捐物。有一位读者曾投书道:“兹寄上毛线背心一件,祈费神转与张乐平先生,并请转告张先生将此背心为三毛着上。近来天气奇冷,而三毛身上仅着一破香港衫,此毛背心虽小,三毛或可能用,俾使其能稍驱寒冷,略获温暖,千万读者亦能安心矣。”画中的三毛无依无靠、一穷二白,在画外,他拥有世间的温情与呵护。正如张乐平在一篇序文中的吶喊:“我发誓让我的画笔永远不停地为这些被侮辱与被迫害的小朋友们控诉,为这些无辜的苦难的孩子们服务!我爱人类,爱成千上万苦难中成长的孩子们的心是永远热烈的!”

  在随之而来的政治运动中,三毛的形象受到了打压,为人谨慎的张乐平也置笔踌躇。在剧作家夏衍的鼓励下,张乐平继续三毛的创作,先后绘画《三毛迎解放》、《三毛学雷锋》等与时俱进的作品。或许远离了政治,少了漫画的讽刺批判,这种单纯颂扬讴歌的幽默难以重塑《三毛流浪记》般的辉煌。

荷里活筹拍《三毛》

  尽管如此,《三毛从军记》与《三毛流浪记》仍感染和陪伴中国一代又一代孩子的成长,成为他们童年里温柔的记忆。张慰军,张乐平最小的儿子,他的童年时光也是在看三毛的故事中度过。在今年香港书展的“名家谈三毛”分享会上,他始终强调,“三毛精神”是支撑三毛跨越八十年,在现代社会仍被大家津津乐道的关键:“虽然三毛的故事过去那么久,可还是有现实意义。比如《三毛从军记》的最后,三毛退伍复员,他站在一个象征胜利的‘V’形路口,眼前都是十字架的墓地,他望着道路无所适从。我父亲深知战争的灾难都会落在百姓头上,他用这幅图来呼吁和平,用悲剧唤醒大家,不要再有战争。”

  张慰军现在专职整理张乐平遗作以及作品推广、开发及智慧财产权保护工作。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三毛的故事逐渐改编成电影、动画片、音乐剧等其他艺术形式,均在业界得到较好的口碑,美国荷里活亦于今年预备筹拍《三毛流浪记》,将三毛推广到国际银幕:“今年三毛作品参加漫画节评选时,很多外国人对它的评价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或许从大多数中国人看来,三毛的经历异常穷苦,超越了儿童所能承受的苦难。可外国人认为三毛的经历恰恰是人生历练收获的财富,所以将三毛推向国际,他的故事也能得到共鸣。”张慰军续称:“现在电影还在准备阶段,剧本还不是非常成熟,我们的准则也是希望不管如何改编,都不可改变三毛不畏强暴,不屈不挠的精神。”

  今年十月二十七日,“以笔作刀,为了中华民族的独立和解放│张乐平抗战作品展”将于香港大会堂连展八天,多幅未公开展览过的张乐平漫画手稿、抗战时期历史照片及部分文物将首次展出,这也将是张乐平的作品首次来港展览。“《三毛从军记》的原稿已经捐给上海美术馆,但我们子女手中还有一些原稿、铅笔速写图等收藏,希望藉此机会带来给香港的读者一饱眼福。”张慰军说。

  也许三毛的精神具有凝固时间的永恒魅力,八十年光阴逝去,他还留存于许多中国人的脑海,依旧是骨瘦如柴却又机敏纯洁的模样,在平行时空里遥望与守护着每一颗善良的心,不离不弃。

爱不释手蒙恩受惠

  经典的作品留给人温存的回忆,亦在潜移默化中指引人生的方向。在“名家谈三毛”分享会上,香港漫画家欧阳应霁与电影版《三毛从军记》导演张建亚分别追忆与三毛有关的点滴。

欧阳应霁:影响一生

  欧阳应霁现场带来一本解放前四方书局出版的《三毛从军记》,这本陪伴他和兄弟姐妹童年旧时光的漫画略显陈旧,发黄破损的书页印证了当年他们对三毛爱不释手的程度。“我爸爸是画家,当时家裡收集了很多漫画书,随意摆在那裡让我们看,可三毛的故事是我们最喜爱的。小孩子那时也没有什麽历史意识,还是比较看重画面的内容,张乐平先生的三毛故事让我知道,原来漫画不是纯粹的趣味开玩笑,竟然是可以看哭的。”欧阳应霁说: “三毛的漫画语言其实是很高的境界,不用语言支撑就有起承转合的情节,不是谁都可以做到。也是受到三毛漫画的影响,我决定做一名漫画家,可以说张乐平先生对我的职业方向有重要的启蒙作用。”

  导演张建亚在提到张乐平时,用“蒙恩受惠”四个字表达敬仰与感激。一九九二年,张建亚有着强烈的念头要将三毛搬上电影银幕,那时他把改编的剧本交给张乐平,许久没有得到回复。

张建亚:征服观众

  张建亚说:“其实当时有很多导演都在找张先生谈改编,可张先生待三毛如亲生骨肉,心中一直忖度、犹豫要不要这么做,实在是割捨不下。”当得到张乐平首肯,可以投拍电影时,张建亚也遇到了困难: “在把一种艺术形式改变成另外一种艺术形式时,其实也就破坏了它的观赏方式。四格漫画看起来有起承转合的期待,可电影的时长和台词降低了期待。所以最难的是改变结构,将电影剪切得十分碎片化,违背传统电影的拍摄方式。可最后电影有非常好的效果,我想是因为三毛形象首先征服了观众,当大家认可了人物,电影也就成功了。”

  《三毛从军记》是张建亚异常投入的影片, 但他仍有遗憾。当年开拍期间时逢张乐平要将《三毛从军记》手稿捐献给上海美术馆,张建亚希望将捐献仪式拍入电影存念,可在仪式开始前,张乐平因病入院,捐献仪式也一度搁置。待到电影拍摄结束,张建亚想再次询问此事时,便从电视新闻中得知张乐平去世的消息。“我心裡一直记着这件事,关机那天晚上还做梦梦到张乐平先生,我在梦裡问他捐献仪式还搞不搞,他回答我说:‘要搞的,要搞的’。可转天人就不在了。只是欣慰我把电影拍完了,也得到了好评,算是告慰张先生在天之灵。”

——摘自2015年7月27日香港《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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