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乐平 不屈三毛闯江湖

陈 苏

 

  最后一缕秋风吹过,空气清淡许多。淡淡的阳光,轻轻的风,孤寂宽阔的冬,带着清清的桂花香,若隐若现。

  2010年11月10日,张乐平百年诞辰。

  北京,111集大型动画系列片《三毛》在人民大会堂举行首发首映发布会;

  上海,纪念张乐平先生百年诞辰追思会暨三毛画展在上海宋庆龄陵园举行;

  海盐,纪念张乐平先生诞生100周年活动举行,首届三毛杯中国漫画动画大赛举行颁奖仪式。

  百年前,海盐靠海的村落,张乐平出生。

  75年前,25岁的张乐平用画笔勾出头上只有三根毛的孩子三毛。

  梧桐树叶子黄了,静谧的单行道,行人极少,阳光斑驳着多年前的洋房,蓝印花布窗帘轻拂窗格,时间,似乎从来没有流逝过。上海五原路288弄3号,张乐平旧居宛在,“1910-1992”的字样无声诉说着那个拿着画笔的男人,在岁月中老去,故去……

  而他的三毛好好地活着,今年75岁了。

  三毛生逢其时,然时代变迁,他的命运也随之几度起伏,曾几次匿迹,又屡现江湖。

  他被无数人喜爱,也不停遭人质疑:三毛,是否过气了?

 

  嘉兴市姚庄路北望云里19号,一幢木结构三开间两层楼,张乐平和夫人冯雏音带着4个孩子曾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年,直到1949年11月,全家离开嘉兴定居上海。张家当时住一楼一底,楼下西边一间是他简陋的画室,在这里,张乐平完成了《三毛流浪记》超过三分之二的画稿。

  张乐平长子张融融至今记得,当时,每隔几天,父亲或者母亲就到火车站邮局,将画稿寄往上海《大公报》。

  1947年6月15日,许多人正是从这天开始,结识流浪儿三毛,直至多年后依然牵肠挂肚。

  《三毛流浪记》连载一年半,人们为他喜为他忧,不时有孩子要接三毛回家。他们埋怨画家的狠心,“三毛又开始流浪了,为什么不对三毛好一点?”

  张乐平也想对三毛好一点,但那个夜晚冻死在他回家路上的孩子时时回到他的眼前。那晚回寓所路上,他看到三个难童正围着一个烘山芋的小炉子,吹火取暖。北风刺骨的冷,大雪纷飞,张乐平爱莫能助,呆呆地站了很久。第二天早上,他再次经过,三个孩子已经冻死两个。这让他狠下心来“虐待”三毛,让三毛流浪,颠沛流离,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一如郑家木桥那些数不清的流浪儿,经历着旧上海十里洋场最混乱最肮脏的生活。

  他所暴露的黑暗,得到共鸣,也让人害怕。威胁造谣,对张乐平来说是家常便饭,他甚至收到恐吓信。1947年12月30日《中央日报》以“关怀三毛”为题发表“评论”,指责张乐平“表现太残酷了,太冷落了”。

  为了躲避干扰,也为了节省开支,张乐平举家由上海迁往嘉兴。

  张家在小木楼里过着艰难而温馨的生活。画累了,张乐平就出去走走,当时嘉兴北门外中基路猪廊下,住着不少“小瘪三”,后来这里的不少故事都成为三毛的“流浪记”。张乐平因生活拮据,过度操劳,缺乏营养,得了肺病,他依然每天拖着病体画画,吐出的血沾染着“流浪记”。

  上世纪30年代,正是中国漫画的黄金时代,大师辈出,更有跨洋渡海而来的洋动漫,米老鼠、大力水手,哪个不是传世之作。三毛,如何立于强敌环伺间?

  1935年7月28日,上海《晨报》的读者,像往常一样翻开副刊《图画晨报》,却没看到连载漫画《王先生》,取代的是两幅《三毛》四格漫画,画中的孩子,最明显的就是头顶直直地竖着三根毛。作者是张乐平。

  当时张乐平25岁,已颇有盛名,言语不多,老实本分。他正在连载《毕笛生史》,一个头发尖尖,一无所有,却死要面子的市井小民。《三毛》只是临时补缺,叶浅予病了,《王先生》无法按时刊载。这是迄今发现最早的三毛漫画。

  当时,正是中国漫画的黄金时代,数得着的漫画形象便有叶浅予的“王先生”和“小陈”,鲁少飞的“改造博士”,梁又铭的“弗先生”,黄尧的“牛鼻子”……不过,彼时的中国漫画多为图配文,人物鲜有孩童形象,读者偏于成人;米奇、大力水手……风靡世界的洋动漫跨洋而来,占据了孩子们的视线。

  强敌环伺间,独树一帜谈何容易?

  光光的大脑袋,顶着三根毛,或趴或卷或翘,圆圆的大鼻头,独特的顽童形象,独特的无字漫画,三毛因而不同。“立时在芸芸外国儿童漫画偶像中,争得了一席位,并为中国树立了自己的儿童形象,意义重大之至。”50年后,香港漫画研究者依然如此盛赞三毛。

  其实,最初的画稿中,三毛是个光头小子。那三根毛,正是张乐平在反复揣摩中,某日偶发灵感的神来之笔。闲闲三笔,便有了三毛。

  从此,张乐平与三毛痴缠一生。

 

  张乐平最有名的是《三毛流浪记》,他本人非常喜欢《三毛从军记》。“从军记”为何一度不为人知?硝烟弥漫中,张乐平抗战八年,三毛匿迹,因何再次现身,重续前尘?

  若说“流浪记”让人联想到画家少年时的学徒生涯,“从军记”则直接脱胎于画家的从军生涯。

  1935年,三毛一炮而红,仅1935年至1937年,上海各大媒体刊登200多幅三毛漫画。

  然而好景不长,“八一三”事变发生。上海的热血漫画家组成了救亡漫画宣传队,张乐平是副领队。整个抗战期间,张乐平只在最初发表过几组宣传抗日的三毛漫画,之后再也无暇创作三毛。天真活泼的三毛,在浓浓的救亡图存的硝烟中,濒临夭折。

  1946年1月,匿迹八年后,顽童三毛再现《海风》等报刊,令人喜出望外。

  抗战胜利,狂喜之后的上海,依然是纸醉金迷的富人天堂,路有冻骨的穷人炼狱。

  “现在敌人虽已屈服,但我们决不能因此而解甲。”经过激情与热血洗礼的张乐平,被浓浓的愤懑与无力冲击,当时的他需要做些什么。他选择画三毛。此时的三毛充满斗志,辛辣讽刺,针砭时弊。

  5月12日,《三毛从军记》在《申报》连载,不到五个月,连载120幅。

  “我现在仍旧画三毛,而且画老样子的三毛,其原因便是我觉得三毛的生活环境,十年之中一成未变。”十年前的三毛拾垃圾睡马路,十年后的三毛不见进步,只是学起大人在马路上“兜生意”,抽美国香烟屁股,喊“哈罗!乔埃!”这让已过而立之年的张乐平痛心不已,“三毛的问题既然如此的多,因此我觉得画不完,写不尽。”张乐平的挣扎与考量,在他所作的1947年2月出版的《三毛从军记》单行本序言中可见一斑。

  遗憾的是,“从军记”里,三毛所“从”为国民革命军,军中又抗日又腐败的事实,以诙谐有趣的笔调得以呈现,也因此,在特殊的历史时期,海峡两岸都把这本书打入另册,冷藏30余载,直到上世纪80年代才重获出版。

 

  解放了,旧社会已死,还要不要继续画三毛?新时代,不再流浪的三毛怎样过上新生活?

  流浪儿三毛在解放后过上新生活了吗?读者记挂着,张乐平也记挂着,“旧社会已死亡,新社会已诞生,三毛不再流浪了”,三毛连环漫画的创作却陷入困惑。

  张乐平喜欢三毛,当然希望继续画下去。

  “就在这个时期,我听到了不少关于三毛的议论。这些议论大大地影响了我的创作情绪。有人说:‘三毛是流浪儿,就是流氓无产阶级,不值得再画’;另外有人说:‘三毛太瘦了,他的形象只适合于表现旧社会的儿童,而且他只有三根毛,显得营养不足,即使值得再画,也应该让他头发长多起来,胖起来,这才是新面目。’其实那时我自己就没胖起来。又有人说:‘你画三毛到现在已是十多年了,计算年龄已该长大成人了,当青年团员恐怕还要超龄呢。你还不给他长大起来,未免违反自然。’”这些都让他糊涂(1957年张乐平《三毛何辜!》)。

  他邀请文艺界人士开了三次座谈会,希望从中找到创作出口。三毛要不要继续画下去?应该怎么画?

  最后得到了相对一致的结论:三毛应该画下去,不改变形象特征,反映新时代幸福生活。

  但张乐平的困惑并未因此完全消解。“1952年,上海文艺界整风时,有一位党员同志做鉴定似的说:《三毛流浪记》等于《武训传》。这使我更加糊涂了……”

  张乐平去找了夏衍,夏衍很支持张乐平,为他写了一篇序文鼓励再版出集。之后,张乐平接到《解放日报》约稿,画《三毛翻身记》。但他却时时感到画不下去。“我无法摆脱上述一系列的清规戒律的影响,在思想上缩手缩脚……当时报社给了我鼓励,但同时又给了我在题材上的种种约束,要我结合每一个政治运动来画……”张乐平的苦闷,在1957年发表于《文汇报》的文章《三毛何辜!》中表露无遗。1957年,他差点被打成右派,这篇文章也是罪魁之一。

  许多朋友成了右派,对他冲击很大。张融融还记得,当时,父亲带着他到嘉兴、海盐、杭州兜了一圈,感觉他一下子蒙掉了。之后,他渐渐转向儿童漫画创作,三毛漫画也多表现日常生活。

  文革十年,三毛被打倒,乐平吃尽苦头,三毛再次匿迹。

  “三毛不老,而我衰矣!”文革后,带着伤痛,年近古稀的张乐平再画三毛。其间有何隐衷?

  针对孩子们缺乏道德和素质教育,张乐平画了《三毛学雷锋》。

  谁敢刊登呢?

  画稿一级级报审,直送到当时的上海市委第三书记彭冲手中,得到允可,才得以发表。1977年6月1日,《三毛学雷锋》正式发表在《解放日报》上。

  这鼓舞了张乐平。针对读书无用论,他作《三毛爱科学》,他仿佛回到青春,接二连三地画出一系列三毛新故事,《三毛与体育》、《三毛旅游记》……他曾经酝酿《三毛历险记》和《三毛东渡记》,但都胎死腹中。前者想借三毛之口叙文革旧事,被朋友劝阻;后者源于1980年访日,他想以三毛为向导,请阿童木陪伴,反映日本发展,虽然画了数张草稿,但身体不好,手边资料又太少,也只得作罢。

  1985年10月22日问世的《三毛学法》是他画的最后一部三毛系列连环漫画。那时,一幅画他至少要画一天,画作已可看出他的力不从心。

  他想一直画下去,这种强烈的情绪浸入这部作品中,也刻入子女的心中。“已经患帕金森氏病的老父亲靠在那张歪了腿又用铁丝绑直的藤躺椅上,闭着双眼,微微颤抖的右手空握如执笔,随着眼保健操的节奏顺时针旋转着……”当年这一瞥给张慰军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象,多年后的梦中仍依稀可见。

 

  1996年,三毛形象著作权无形资产被估为5.9亿元人民币。作为三毛知识产权的继承人,张乐平后人一直致力于三毛形象的延伸推广。三毛形象还有吸引力吗?

  2010年11月10日,张乐平百年诞辰之日,大型动画系列片《三毛》在人民大会堂举行首发首映发布会。动画片共分五个单元,既有根据张乐平原作改编的《三毛流浪记》和《三毛从军记》,也有以现代题材为故事背景的新编作品《三毛奇遇记》、《三毛历险记》和《三毛旅行记》。

  不为人所知的是,《三毛》系列动画片几乎难产。早在10年前,授权协议已经签订,由中央电视台、中国国际电视总公司投资,中国国际电视总公司辉煌动画公司策划制作,一共111集,投资5000万元。张家后人一直想拍三毛动画片,近年来,外国动漫冲击中国,三毛作为中国第一漫画明星,却一直没有大型动画片做依托。张融融先是找到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但需自筹资金。他们不甘心,又将意向传给中央电视台,双方一拍即合,很快签约。

  然而好事多磨。先是央视相关负责人员调整,同时,对国产动画片投入巨资以及三毛形象是否还有时代吸引力,也有不同声音。甚至还有好事者问坚持要拍的总制片人周凤英,是不是跟张家有什么关系,打响三毛品牌,也只是给张家人得利益,你有什么好处,云云。

  直到2006年,《三毛流浪记》才得以推出。反响很好,得了很多奖项。今年,《三毛奇遇记》赶在11月8日,张乐平百年诞辰前在央视少儿频道开播。11月15日还将陆续播出《三毛从军记》和《三毛旅行记》。

  多年来,舶来的洋动漫很多。75年前,不知乐平在创作三毛时,是否有过和米老鼠们一争高低的念头?如今,乐平后人“野心勃勃”地希望三毛跨出国门。

  2006年,与比利时签约授权,中、比、法三国将合拍真人版《三毛》。

  三毛在国际上早有影响力,10多年来,不断有美、日、韩、英等国表现出对三毛的兴趣,甚至包括几位国际重量级的大导演。“外国人拍三毛行不行?”“会不会引起国人误解?”这些疑问一直让张家人犹豫不决,他们还是希望由国人自己拍摄,因此拒绝了此前的多次邀约。

  直到2005年,比利时编导马克和居住于比利时的中国制片人刘滢找上门来,他们表达的诚意以及马克本人的专业素养,让张家人松了口。

  2007年6月25日,合拍片启动仪式举行,比利时王储亲自出席。

  但之后的进展并不顺利,文化差异与电影理念的不同使拍摄计划延缓,至今仍在筹拍中。预计明年实行。

  其实,自1992年乐平身后,张家后人对三毛的形象推广一直没有停止。1998年,上海三毛形象发展有限公司成立。此后12年,就是张家后人努力再努力、尝试再尝试的过程。

  让张融融稍感欣慰的是,阳光三毛被用作2007年世界夏季特殊奥林匹克运动会吉祥物,又作为世博系列图书的重要形象。今年世博会期间,三毛与海宝携手,共看新上海,在上海馆“永远的新天地”中,“三毛”已经成为代表上海的文化符号。今后,三毛还将逐渐走上舞台,几部大型舞台剧、音乐剧都在编排中。

  近几年,三毛形象发展有限公司也曾开发过三毛文具、三毛童装、三毛童鞋等衍生产品。

  不过,张家兄弟姐妹七人,无人承袭父亲衣钵。当年,他们的父亲并不希望孩子学画漫画,在他心里,画漫画有风险。张乐平之子张苏军曾经继承父亲画笔,从1997年1月7日开始在《新民晚报》上连载《三毛奇遇记》,内容以普法和道德教育以及针砭时弊为主,持续一年,连香港媒体都纷纷以“三毛复活”,“三毛新生”为题关注。但没有继续。

  在张融融看来,作为子女,目前能做到的事,就是努力让三毛品牌发扬光大。

  张乐平家乡漫画展,为何办办停停?如今,该如何做好张乐平和三毛文章?

  11月10日,首届三毛杯中国漫画动画大赛在海盐举行颁奖仪式,本届大赛由中国美协漫画艺委会、海盐县人民政府、上海三毛形象发展有限公司联合主办。

  大赛要求人物形象设定必须是三毛,主题是生态自然。

  这并不是海盐第一次办漫画大赛。早在2002年,办过南北湖杯全国少儿三毛漫画大赛,王祖利作为当时的海盐县旅游局副局长,正是大赛策划人之一,大赛以三毛作为人物形象设定,仅办了一届。

  为何不能延续?述及原因,王祖利有着深深的遗憾。前些年,文化始终为经济服务,文化始终是配角,2002年的漫画大赛是因为想打响南北湖,需要一个载体,而张乐平和三毛就是被选中的载体。加之大赛后不久,策划班底人员调整,王祖利本人也在不久后离开旅游局,这让他深感,一个相对稳定的机构、机制和相对稳定的从业人员,是大赛持续发展的保证。

  今后应该会有所不同吧,这是许多人心中的期待。

  今年的首届三毛杯中国漫画动画大赛从3月开始策划,几个月来,海盐县文联主席宋乐明一直在忙这个事情,他深信以后一定能持续办下去,“已经和中国美协签订协议,确定今后两年一届,仅凭张乐平三个字,就是很好的文化品牌。作为乐平家乡,我们一直很希望做好乐平文化。”正如两次大赛都以三毛作为人物形象设定,宋乐明说,这是不约而同,他诗意地将之归结于海盐人的三毛情结。

  现任海盐县文化局局长的王祖利深感这几年政府文化态度的改变,文化不再仅仅是经济的配角,名人文化的研究与发展越来越受重视。张乐平以及三毛不再只是一个形象载体。

  即将建成的张乐平纪念馆新馆占地1900多平方米,投资1300万元,这是当年初建时不到300平方米的纪念馆无法比拟的。“当时没有专门建馆”,陈振荣还记得,1995年张乐平夫人冯雏音捐赠592幅张乐平漫画手稿,必须有地方陈列,海盐县在三毛乐园里辟出几间办公室,就这样建了纪念馆。王祖利希望以后能以张乐平纪念馆为载体,做一些事情,比如漫画培训,加强漫画人才培养,谁能说,以后这里不会再出一个张乐平?

  这是陈振荣一直想做的事情。15年前,纪念馆初建时,陈振荣作为第一任馆长,就想办个三毛漫画培训班,但是硬件软件都不具备。直到1998年暑假,他将放映室改成教室,勉强办了一期学习班,专门聘请上海漫画家来授课。但教室只能容纳30人,根本满足不了要求。

  无奈之下,他只能另想办法,1998年三毛小学命名,他很快和学校达成一致,建立张乐平纪念馆儿童漫画教育基地。

  这几年漫画教育基地发展很好,已经发表漫画五六百幅。2007年,三毛小学漫画特色教学研究获省第三届基础教育教学成果奖一等奖,央视也来拍过专题片。谈到这个,陈振荣的眼里闪着亮光。但让他遗憾的是,这些孩子小学毕业之后,大多不再学漫画,学习负担太重,家长也不让孩子学,即使孩子想以后画漫画,高校没有单独的漫画系,美术系的考试科目也是素描。

  漫画培养将可能出现断层,这是陈振荣的无奈和伤感。

——摘自2010年11月12日《嘉兴日报》

  三毛漫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