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张乐平与七十五岁“三毛”

马信芳

 

  漫画大师张乐平用了半个多世纪塑造的经典艺术形象——那翘鼻、嘬嘴、额上飘着三根头发的可爱“三毛”,影响了几代中国人。他画笔下的“三毛”,就如同一个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述说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传递着人生的感慨和美好未来的向往,引得无数人与其一起品味世态炎凉,共同寻找和创造新的生活,半个多世纪以来始终散发着璀璨光芒。转眼间“三毛”已成75岁的“老人”,而今年正逢乐平大师诞生百年。

  此刻我又一次来到上海五原路“张乐平故居”,张乐平先生的大儿子张融融十分热情在此接受采访。瞻仰着大师生前工作的画室,望着客厅墙上悬挂的“三毛”画像,听张融融数述自己父亲的绵绵创作之路和他那不朽的作品,真是感慨万千。大师离开我们已经18年了,但这位充满爱国之心、具有高尚人格人品和对艺术真善美孜孜追求的“三毛之父”,用画笔为我们带来的欢乐和震撼却依然历历在目。

三毛生日之谜被揭开

  今年7月28日,上海市文联、上海图书馆等8家单位联合召开“张乐平百年诞辰座谈会”。为什么要选择7月28日?原来,这是个不平常的日子——张融融告诉我,75年前的这天,“三毛”诞生了。

有关三毛的出生及张乐平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漫画创作状况,后人知之甚少。由于多种原因,甚至连大师本人也记忆有误。但在其子女的努力和上海图书馆的帮助下,日前,“三毛”的生日之谜终于被揭开,一大批撒落在报刊杂志的三毛漫画重新浮出水面。

  张乐平当初画三毛时,还是个20多岁的新锐青年漫画家。据他自己回忆,第一幅三毛漫画诞生于1935年春夏之交,发表在上海《小晨报》上。但据后人查证,《小晨报》创刊于1935年9月12号,显然日期有误,而《小晨报》也不是三毛诞生的“摇篮”。那三毛究竟诞生于何时?又在哪一份报刊呢?

  张融融说,他们知道,父亲的作品主要发表在报刊上,但要寻觅散见于解放前多种报刊上的父亲漫画,这无疑于“沙里淘金”。为此,从1991年起,他的小弟张慰军来到上海图书馆徐家汇藏书楼,开始其艰苦的查寻。1992年夏天,上图工作人员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报刊中发现了数十幅早期“三毛”漫画。1998年后,张融融自己又亲自带领上海三毛形象发展有限公司员工坚守在上图近代文献阅览室,几乎查遍了馆藏三四十年代所有报刊,又找出了一百余幅“三毛”漫画,这极大地丰富了人们对张乐平漫画创作的认识。

  这些发现的最大价值是改写了“三毛”的生日和诞生地,是上海图书馆的丰富馆藏最终揭开了“三毛”的生日之谜:

  经从众多的报刊档案资料中查悉,张乐平创作的三毛,最早见于1935年7月28日的《晨报》副刊《图画晨报》。由此,终于确定了三毛的生日。

这次大“搜寻”,使后人知之甚少的张乐平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漫画创作状况有了新的认识,它不仅丰满了“三毛”的身躯,也弥补了张乐平艺术创作生涯中缺失的珍贵资料。通过史料发掘,成立于1937年8月的救亡漫画宣传队逐步完整地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一部“三毛之父从军记”,使这段难忘的历史得到了再现。

  张乐平最有名的《三毛流浪记》原连载于1947年6月15日至1949年4月4日的上海《大公报》上,之后曾结集出版。新中国成立以来,由于各种原因,频繁出版的此书画稿被多次删除、修改,1984年出版的《三毛流浪记全集》仍是残缺本。为恢复这部作品的本来面目,张氏兄弟在上海图书馆完整地复印了《大公报》上连载的《三毛流浪记》,加上《大公报》未刊稿,在2000年出版了足本。至此,《三毛流浪记》才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百年前张乐平诞生于海盐

  1910年11月10日,张乐平出生于浙江省海盐县海塘乡黄庵头村。父亲张舟若是一位小学教师,母亲朱书善于剪纸和刺绣。张乐平耳濡目染,得到了最早的美术启蒙。张乐平自幼就酷爱画画,海边的沙滩是他的画板,岸边的芦苇是他的画笔。1923年,在小学老师陆寅生的指导下,张乐平创作了生平第一张漫画《一豕负五千元》,讽刺当时的军阀曹锟贿选,在当地名噪一时。但因家境贫因,15岁时他就背井离乡,只身到上海郊区当学徒。

  1928年,在姐夫的资助下进入一所私立美术学校学习,这段短暂的正规美术教育为他日后的美术发展打下了良好基础,但张乐平更多的美术功底来源于实践和努力。他进印刷厂当过练习生,在维罗广告公司绘制广告画和加工来稿,也为教科书画插图,后来又进了三友实业社当绘图员……张乐平还画过一些时装设计画,曾经与叶浅予合作画《明光麻纱》的时装设计书。上世纪30年代初,漫画成为激越的时代鼓手,引人瞩目,张乐平就是其中新锐的一员。年轻的张乐平成了上海滩上颇有名气的专职漫画家,早在1932年,就有媒体将张乐平列入“海内第一流名画家”。1935年三毛的诞生,更确立了张乐平在漫画界的地位。1936年为筹组全国漫画家协会,当时有7位知名漫画家先行被推定为漫画家协会上海方面的筹备委员,张乐平是其中最年轻的一员。

  1937年抗战爆发,漫画界迅速成立救亡漫画宣传队,由叶浅予为领队,张乐平为副领队,率队离沪宣传抗日。1938年叶浅予因公赴香港,由张乐平主持漫画宣传队队务。1939年漫画队在桂林兵分两路,张乐平担任其中奔赴前线的队长,坚持战斗至抗战胜利。张乐平是当时在中国坚持战斗岗位最久、辗转各省各地最多的漫画家之一。他率领救亡漫画宣传队战斗在沪、苏、鄂、皖、浙、湘、桂、赣、闽、粤诸地,这是一段鲜为人知的可歌可泣的史实。

金华一见钟情,玉山结为伉俪

  浙江金华当时是东南五省文化和经济的中心。1939年春,日寇飞机狂轰乱炸浙东名城绍兴及诸暨。抗敌漫画宣传队队长张乐平很快来到这里,目睹日寇的残忍,张乐平用用画笔速写下了劫后两地日寇暴行的罪证,回金华后举办个人战地素描展览会《劫后绍兴、诸暨画展》。就在这次个人画展上,浙江中心剧团的一位女演员慕名前来观展,她就是正在金华出演于伶的《夜光杯》和吴祖光的《凤凰城》的主要演员冯雏音。

  冯雏音(1923.4——2006.2),浙江上虞人,出身书香门第,她父亲冯步青是沪上名律师,鲁迅先生的女佣阿花遭夫家虐待,鲁迅曾请冯律师为阿花申诉。1929年10月31日鲁迅在日记中记下了这件事。冯雏音为父亲所钟爱并寄予厚望,取名雏音,就是希望“雏凤清于老凤声”。1937年抗战爆发,正在上海读中学的冯雏音参加“八一三歌咏队”,上街游行示威,散发传单,慰问伤员……1939年,16岁的冯雏音与父母不告而别,为宣传抗日,她在浙江中心剧团里当起了演员。那年秋天,她与张乐平在画展上相识。其实,冯雏音的脑海里早有了张乐平的影子。1936年冯雏音在上海读书的时候,看到一本根据同名电影改编的《小孤女》连环画,因是三毛的作者张乐平所绘,就欣然买下。同为抗日救亡,又是“上海老乡”,风度翩翩的漫画家与秀雅柔美的女演员,就此一见钟情。

  此后,冯雏音跟随漫画宣传队参加各项救亡活动:到街头、乡镇、农村、部队举办抗敌巡回画展,开办漫画训练班,创办抗战特刊,将抗日漫画宣传品交与美军第十四航空队带至敌战区空投散发等等。就这样,她和张乐平在为宣传全民抗战、争取胜利中,从相识到相知。

  1941年3月18日巴黎公社纪念日,这对恋人在江西玉山结为伉俪……

  张融融笑着说,我们子女对父母这段“浪漫史”颇为欣赏,更可贵是,之后他们患难与共50余年。母亲不仅是贤内助,而且是父亲的帮手。父亲去世后,她又担当起三毛作品的整理和出版工作。50年后——1991年3月18日,我们儿女们为这对饱经磨难的父母举办了一个小小的金婚庆典。两老抚今追昔,不由感慨万千,看如今子孙满堂,特别是三毛茁壮成长,两老倍感欣慰。

三毛为国从军

  张乐平当初画三毛时,还是个20多岁的新锐青年漫画家。1935年7月28日的《晨报》副刊《图画晨报》上,当天因为发表连环漫画《王先生》的漫画家叶浅予生病,张乐平便以两幅三毛漫画补《王先生》之缺。至此,这位开中国一代漫画新风之先的“三毛”诞生了。张乐平创作的这一中国第一部儿童连环画,其意义深远。1936年,张乐平又创作了连环画《小孤女》,此又开创了我国将电影编绘成连环画的先例。

  张融融介绍说,父亲最初设计的形象是光头男孩,秃脑袋虽然有趣但在造型上较为单调。他对此仔细琢磨推敲,而突发灵感,在光头上加了三笔,人物的形象立刻变得鲜活起来。这在我国古书上也有类似的例子:《晋书·顾恺之传》记载,顾恺之给一个名叫裴楷的人画像,“颊上加三毛”,即加画了三根髭须,结果“观者觉神明殊胜”,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

  上世纪四十年代,整个中国在剧烈动荡。战争把每个人的幸福生活碾碎, 三毛这样的小孩又怎能幸免呢?而大师存在的意义就是使一个在漫画上开不了口的小人物来把整个时代包容。

  1945年11月20日,张乐平抗战后回到上海。当上海各报刊的编辑们得知这位10年前在上海滩大名鼎鼎的漫画家回来时,纷纷作报道并向他约稿。

  1946年1月,匿迹8年之后的三毛在《海风》期刊上,再次与广大读者见面,内容辛辣讽刺、针砭时弊,张乐平通过三毛这个小人物来揭露当局的腐朽和社会的各种弊病。这时的三毛漫画从早期的趣味性已发展到战斗性,标志着张乐平创作上的重大飞跃,也预示着传世之作《三毛从军记》和《三毛流浪记》的诞生。

  一个月后,1946年5月12日,连环漫画《三毛从军记》问世了,在《申报》上连载至10月4日,共发表了120幅。

  张乐平结合自己的抗战经历和所见所闻,另辟蹊径,以漫画的独特语言,把打日本鬼子这样严肃的场面,描述得妙趣横生、引人入胜。同时,用三毛这个小孩子的眼光,打量这个复杂的大兵营,从中窥见当官的见利先得、以上欺下等丑恶现象。《三毛从军记》秉承张乐平幽默诙谐的风格,但幽默之中已蕴含着深深的讽刺意味。

  《三毛从军记》是奠定张乐平大师级地位的作品。1947年2月,全套共三册的《三毛从军记》由大鹏书报社出版。张乐平回忆创作这部作品时写道:“以虚构的故事情节,反映冷酷的现实生活;以另人捧腹的笑料,表现引人深省的主题,这是我在创作上的尝试。”他在提到《三毛从军记》和《三毛流浪记》时曾说:“以艺术的角度上看来,我个人偏爱《三毛从军记》。但是《三毛流浪记》这一本,更为广大流传。”

  作家三毛在台湾版《三毛从军记》序中写道:“张乐平先生的漫画,具备了漫画最基本的特性和要素——以画代字,有图无文。大师可以将一支画笔,不利用一个语言符号,表达出一个人、一桩事件、一切社会现象,甚至于一个大时代的种种、等等。”

  1992年,上海电影制片厂根据此书拍摄了同名电影,由张建亚(现为上海电影家协会主席)编导,赢得了第十三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儿童片奖、最佳男配角奖、最佳化妆奖;第六届中国童牛奖优秀儿童片奖、优秀导演奖;葡萄牙第二十二届菲格腊达福兹国际电影节评委奖;第五十届威尼斯电影节参议院特别奖等国内外多项大奖。2005年12月,在中国电影诞辰百年之际,《三毛从军记》被评选为“我最难忘的百部中国电影”之一

不朽的《三毛流浪记》

  1947年初的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张乐平回家,在—个弄堂口,发现有三个流浪儿身上披着麻袋,冻得簌簌发抖,正围着一个刚熄火不久的烤红薯用的炉子在吹火取暖。他在他们跟前站了许久,心里十分难过。由此,张乐平萌生了画流浪儿的念头。

  也就在此时,上海《大公报》“现代儿童”副刊编辑陈伟球正请示该报总编辑王芸生,拟请张乐平画几幅漫画连载。王芸生当即表示,可以请张乐平画一套类似《三毛从军记》题材的漫画,并给张乐平写了一个便条。当编辑来到张宅约稿时,因张乐平已有“构思”,当即拍板答应。

  张乐平已想好,这套漫画该叫《三毛流浪记》。他知道上海有一个叫郑家木桥的地方,是流浪儿的集中地,他想到那里多找些素材。但到了那里,“小阿弟”们谁也不理他。他这才发现,自己是穿了西装去的,流浪儿以为他是有钱人,于是对他不予理睬。

  第二天,张乐平改换上了旧衣裳,买了几副大饼油条,又来到那里坐在地上吃起来。好几个流浪儿围了上来,眼睛直直盯着他手里的大饼。张乐平一边分给他们吃,一边与他们闲聊起来。流浪儿慢慢与他熟悉,最后成了朋友。张乐平在那里听到了许多苦难的故事,后来一一画进了他的作品。

  从1947年6月15日开始,《三毛流浪记》在《大公报》上连载,读者由此认识了三毛,他虽生活在凄苦无依困境中,但他还会在一切可能的机会下帮助别人;他意志坚强、乐观、善良、机敏、幽默,这就是张乐平先生颂扬的“三毛精神”。这部充满人道主义的作品最终成为三毛作品中最负盛名的一部。流浪儿三毛所拥有的历史厚度和文化底蕴,在世界漫画史上堪称独一无二。

  连载漫画,引起了广大善良读者的同情和共鸣,反响强烈。读者纷纷给《大公报》写信,甚至给“三毛”寄去衣服和捐款,托报社转交。当时的《大公报》已拥有沪版、津版、渝版和港版,所以,“三毛”很快流传全国,并被海外华侨所知。

  随着《三毛流浪记》的连载,1948年3月初,《大公报》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三毛流浪记》结集成册出版。至1950年2月,已陆续出版了四册单行本。

  解放后,《三毛流浪记》继续受到欢迎。华东人民出版社、少年儿童出版社等相继出版了选集本。后来,又有十多家出版社出版了选集和全集本,除在中国内地和港台地区发行之外,还发行至英国、美国、法国、加拿大、日本、韩国和东南亚等地。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中期,《三毛流浪记》成为是我国印数最多、最畅销的儿童读物之一。1978年,《三毛流浪记》在“文革”后再度露面,人们争相购买,供不应求,上海最大的新华书店——南京路新华书店甚至出现了因争先购买而把柜台挤坏的场面。据不完全统计,《三毛流浪记》总出版数早已超过1千万册,而且以多种外文版本在国外发行。

国母举办“三毛生活展览会”

  《三毛流浪记》的问世,当时更惊动了“国母”,她就是孙中山夫人宋庆龄。宋庆龄看了在《大公报》上连载的《三毛流浪记》后,非常感动,为使更多的人了解“三毛”的困苦生活,她决定举办“三毛生活展览会”。

  而这时的张乐平,却“躲”到了嘉兴。张乐平因为替穷苦老百姓说话,为老百姓喊冤叫屈、伸张正义,收到了恐吓信,信中扬言,如果不停止《三毛流浪记》的创作,“将予以不利”。 为躲避干扰,同时也为了节省家庭开支,全家搬到了与家乡海盐县毗邻的嘉兴。《三毛流浪记》的一大半画稿就是在这里创作的,每过几天由他或夫人冯雏音带到火车站邮局寄到上海大公报馆。也就在这里,由于生活拮据,过度劳累,加上缺乏营养,张乐平得了肺病。但一听到宋庆龄要为儿童办展览的事后,他支撑着病体,不仅提出了筹备方案,又精心赶作了30多幅三毛水彩画。

  宋庆龄特地在上海燕云楼宴请张乐平。宋庆龄对张乐平说:“你为流浪儿童做了一件大好事,真该感谢你,三毛不会忘记你。”3月下旬,宋庆龄先在林森中路(今淮海中路)的一幢弄堂房子里举办了预展,后又借汇丰银行礼堂向在沪的外国朋友展出。她将张乐平介绍给大家,还帮他做起了翻译。在这次活动中,当场有一位前苏联驻沪记者拿出800美元买下了一幅《苦三毛拉黄包车》的画。也就在这个展览上,宋庆龄得知张乐平患了肺病,回去后特意让人送来当时极为昂贵和稀少的“治肺”药品“雷米封”。

  画展于1949年4月4日(当时的儿童节)在上海大新公司(现上海市第一百货商店)四楼开幕,盛况空前,中外记者争相报导,每日参观者多达2万人。

  这次展览会上,除了展出三毛漫画原稿300余幅之外,另有张乐平画的30幅三毛水彩画供义卖,获得的钱款用于救济贫苦儿童。开幕当天水彩画就被悉数卖去,还有人要求预订数幅。“三毛生活展览会”和“三毛乐园会”为流浪儿童筹得了钱款,以及书籍、文具、衣服、药物等物品,救济了数以千计的贫苦儿童。漫画人物三毛,为许多真实生活中的“三毛”提供了庇护和生存的机会。

  1949年4月4日,上海《大公报》刊登连载漫画《三毛流浪记》的最后一幅画《理想与现实》,同时发表了张乐平的文章《我怎样画三毛的——为‘三毛义展’写》,其中写道:“孙夫人主办的儿童福利会,为了救济跟三毛同一命运的小朋友们举办‘三毛义展’。我抱歉我的作品还没有成熟,特别是三十张彩色义卖作品,都是在病中赶画的,但是想起千千万万的三毛们因为孙夫人这一义举而得到实惠,作为三毛作者的我,还会有比这个更快乐的经验么?”

张乐平和他的朋友们

   张融融告诉记者,“友情永存。一个人要有感情,不能因个人地位的升沉而中断友谊。”这是父亲的“朋友哲学”。

  张乐平与滑稽大家杨华生是老朋友,抗战期间,张乐平率领的漫画宣传队和杨华生所在的抗敌演剧五队“并肩作战”。 张乐平非常欣赏杨华生和张樵侬演唱的独角戏,认为它的讽刺特色,和漫画有共同之处。而当时杨、张演唱的《西洋镜》,就是根据张乐平画的抗战连环漫画《打东洋》改编的,他们在战火中结成了友谊。

  解放后,张乐平全身心投入美术创作,还得不时参加外事活动和社会活动,常常忙得分不开身,尽管如此,他还是千方百计挤时间来与老朋友们见面和帮忙。

  1956年,上海大公滑稽剧团为纪念鲁迅先生逝世20周年演出《阿Q正传》,张乐平为杨华生饰演的阿Q设计人物造型,要求杨华生在表演阿Q时,不要瞪“大眼睛”,因为阿Q是被压迫的农民,鲁迅先生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否则不像被地主凌辱的穷苦农民。杨华生十分听从张乐平的意见,在台上半眯着眼,从不瞪眼睛。戏上演后,张乐平几次抽时间去看戏,对杨华生的表演,深感满意,由此逐一推荐。著名漫画家叶浅予、张光宇等专程从北京来看《阿Q正传》,还当场画“速写”。欧阳予倩、田汉、熊佛西、黄佐临等戏剧界的老前辈也先后来看戏,给予了很高评价。1961年,大公剧团又一次上演改编整理过的滑稽戏《阿Q正传》。这次加了一场“梦境”,阿Q梦见白盔白甲造反,他也大造赵太爷之流的反。这一回杨华生几次怒睁大眼:“我手执钢鞭将你打!”……张乐平看了之后对杨华生说:“侬格几趟瞪眼乌珠,瞪得蛮恰当,蛮好。按阿Q的心情来讲,格辰光应该瞪,瞪得有理!”

  上海有一位油画家名叫任微音,一生吃了很多苦:1950年代受到迫害,后来放逐到甘肃;回到上海后当了十多年修鞋匠。张乐平没有回天之力帮助他脱离苦海,但他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能力给予他温暖。他时常到任微音的鞋铺前站一会儿,交谈几句。后来任微音每回说起这件事,眼圈红红的。他说:“我很感谢乐平先生。是他给了我友情,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著名漫画家张文元也有这样难忘经历。抗战期间,他与张乐平同以漫画作战。1958年被错划成右派下放到宁夏改造。临别上海,张乐平邀他来到家里,为他“饯行”。席间无语,分别之际,张乐平拿出一束宣纸及笔墨颜料。张文元知道这是对他的忠告:漫画政治性太强,多画国画吧。此时无声胜有声,张文元潸然泪下。

  同样是宣纸,这回是画家谢春彦拿着它来到张乐平府上。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谢春彦看到张乐平太清苦,应该过上富裕的生活。他已联系到愿意出大价钱的买家,指定要张乐平的国画。于是上门说服张乐平能画些国画:“凭你的名气,随便涂几笔都能卖出好价钱。”但张乐平却借故推辞了。业内人都知道,其实张乐平的国画同样有很高造诣。张乐平曾经画过一些国画小品,却都用于赠送友人。他不愿因此而来“换钱”。早在1983年,他将《三毛流浪记》原稿全部捐献给中国美术馆,也是因为有海外收藏家向他提出,希望高价收购他的这些原稿。张乐平对金钱的轻视,对清淡生活的满足,常人难以理解,或许这就是他的流浪儿三毛情结。

  “文革”期间,刘海粟、林风眠等在最困难的时候,张乐平会偷着去看他们;他自己刚被“解放”,立即设法去和他的老友沈柔坚、特伟等取得联系,他还多方打听华君武、赖少其等朋友的情况;丰子恺弥留之际却住不进病房,张乐平闻讯后特地到空气浑浊的医院观察室去看望丰老。他经常教育子女,为人不要锦上添花,而要雪中送炭。后来刘海粟平反,张乐平反而不去了。他说:“他现在有人去看了,我就不必去了。”而当林风眠离开上海的时候,张乐平又是少数几个赶至机场送行的人。阿达、包蕾突然去世,张乐平难过了好长时间。他的心爱的学生舒家鼎、丁兆庆等出国去发展,他一直记挂着他们。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当他得知小学时候的美术老师陆寅生在上海,便东寻西找打听老师的住址。那天正下着大雨,他也不管,买了一大盒蛋糕走了近两个小时才找到老师家。离别了几十年,老师已经认不出来这个学生了,而这个一生不得志的老师没想到这位名扬全国的大漫画家还记得自己,禁不住老泪纵横……

最后的日子

  早在“文革”后期,张乐平便被帕金森氏症所缠,至1983年病情渐重……每每作画,要费很大劲儿,用铅笔打样,然后改,然后定稿,一张漫画有时用一天也画不成,唏嘘再三,摇首叹息。但他还是以坚强的毅力陆续创作了一些作品,使三毛没有停止生命。张乐平并表示“要让三毛脚步紧跟祖国前进”。

  1985年10月22日,张乐平的最后一部三毛系列连环漫画《三毛学法》问世,在《民主与法制画报》创刊号刊登,一直到1986年5月21日,共发表了10多幅。

  读者从《三毛学法》作品中已经能看出画家受疾病折磨的痕迹。线条有些颤抖,原本流畅的笔墨变得拘谨起来。可以想象得出,作者是以坚强的毅力在坚持作画。另外,此时他还担任了当时上海惟一的一本漫画刊物《漫画世界》的主编,为漫画事业发挥余热。

  1990年1月1日《新民晚报》第一版一幅“三毛迎新图”,标志着三毛跨进了1990年代。1991年的支援灾区活动中,出现了三毛义卖画。8月13日《新民晚报》报道:“正在医院治病的张乐平听到看到社会各界人士为抗洪救灾出钱出力的消息以后,夜不成寝,一心构思一组‘三毛救灾’的作品,无奈病手已不听使唤,颇有力不从心之苦。尽管如此,张乐平还是拂暑奉献了义卖的佳作《三毛吃西瓜》,作品暗喻灾区人民渴求大家帮助。”

  张乐平生前发表的最后一幅三毛作品,是1992年作为《少年文史报》等单位主办的“三毛杯”全国中小学生文史知识竞赛的赛标。1月15日,竞赛主办单位负责人来到张乐平的病榻前,拿出张乐平1982年赠送给该单位的亲笔三毛漫画,说明要把这幅画作为赛标,并请他在画上签名。张乐平听后很开心,颤巍巍地提起笔,用另一只手压扶在提笔的手上,在画上签了他的名字和日期。

  那些日子,张乐平特别激动、兴奋。张融融说,因为他已决定将《三毛从军记》手稿捐给上海美术馆,捐赠仪式定于1月28日举行。他让我们将一件米黄色中山装洗净、烫好,又发现布鞋不太合适,说是要去买双鞋。一篇发言稿,他更是看了又看,改了又改。在此之前,他一次又一次从医院“逃”出来,参加友人的书画展览。叶浅予画展在沪开幕,那天,叶先生也没有料到他会来参加画展,因此当看到坐在轮椅上的乐平时,惊道:“小阿弟侬哪能(怎么)来了?”然而,父亲却没有来得及参加自己作品的捐赠仪式。1月24日,病情突然恶化,不久昏迷不醒。

  1992年9月27日,漫画大家、一代宗师张乐平与世长辞。来自四面八方的读者带着不尽的哀思,自发赶到上海龙华殡仪馆,在张乐平生前最喜欢听的《一路平安》乐曲声中,送行这位“三毛之父”……

  酒,是张乐平先生清贫一生中唯一的嗜好。伴他一生,催他笔底涌出一幅又一幅惊世佳作。解放日报总编辑、老友丁锡满那天特地献上一瓶花雕酒,并为之斟酒送行。他眼含热泪悲痛万分地说:“乐平,再干一杯吧!”

捐赠三毛作品

  身为漫画大师,张乐平日常生活非常朴素,却将自己两部最宝贵的三毛漫画作品捐献给了国家。张乐平生前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三毛属于时代,属于社会,属于全国少年儿童。

  1983年,张乐平谢绝了海外收藏家想以高价收购《三毛流浪记》、《三毛从军记》原稿的要求,将《三毛流浪记》原稿共234组全部捐献给国家,由中国美术馆收藏。文化部为此召开了隆重的授奖大会。

  1993年,夫人冯雏音遵照张乐平的遗愿,将《三毛从军记》原稿共114组全部捐献给上海美术馆收藏,这些原稿被誉为“价值不可估量的‘镇馆之宝’”。

  1995年,冯雏音向张乐平家乡浙江海盐人民捐赠张乐平的592幅(组)作品原稿,包括除《三毛流浪记》、《三毛从军记》以外的大部分三毛原作。1998年,冯雏音女士向中国少年儿童基金会捐赠《三毛翻身记》共39组189幅原稿,以及人民币10万元。冯雏音还帮助了28名延安地区的贫困儿童重返校园……而她自己的生活却一直非常节俭,从未向政府提出过任何特殊要求。

  2009年,在“三毛”诞生74周年之际,张乐平子女向上海图书馆捐赠一批张乐平的手稿和画稿。其中包括《三毛流浪记》的封面设计稿、描图稿和1949年4月“三毛”生活展览会所用的美术字体,以及张乐平创作的最后一部“三毛”连环画《三毛学法》的原稿。此外还有张乐平的学习笔记和发言稿的手迹原件。张乐平生前与海内外文化名人有着广泛的交流,此批捐赠手稿中有许多著名文化界人士写给张乐平的信件58封,其中有巴金、黄永玉、叶浅予、华君武、周汝昌、廖冰兄、方成、赖少其、沈柔坚、黄宗英、黄苗子、黄佐临、赵超构、鲁少飞和台湾女作家三毛等。在三毛的信中,她亲切地称张乐平夫妇为“亲爱的爸爸妈妈……”这是研究张乐平这位漫画大师的非常珍贵的史料。

  张融融同时告诉记者,由其母亲冯雏音授权成立的上海三毛形象发展有限公司,近年来为“三毛”形象维权、授权作出了贡献。特别是对于公益事业,公司始终给予全力支持。2007年上海世界特殊奥林匹克运动会、今年的上海世博会,都无偿使用“三毛”形象。最近南京市地方税务局想借以“三毛”宣传税法,我们同样无偿予以支持。

  七十五岁的三毛,闪耀着人性的光芒,因此能超越社会、超越时代、超越国界。只有大师才能创作出“三毛”,但并非大师都能创作出“三毛”。“三毛”的成功,无疑是张乐平所拥有的历史厚度和其文化底蕴,并与他高尚人格相结合的产物。

——摘自2010年第10期《上海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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