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就是我的魂

彭瑞高

 

 

  墙外的地铁工地一片沸腾,墙内的墓园却一片肃穆、一片幽静。

  这是宋园路上的上海名人墓地,是我常来的地方。每次来我都放轻脚步,用心跟你们说话。你们活着,是我崇拜的人;你们安息,是我心仪的魂。

  张乐平先生带着三毛向我微笑。感谢张先生,您是我这一生走得最近的画家。您的画作我看得最早,也看得最多。您笔下的三毛,是我童年的泪,少年的笑,盛年的休闲,白发的怀旧。我看过影片《三毛流浪记》,其实您的三毛早就在我心底集成了一部电影:三毛站在吮奶羔羊旁想念生母,让我知道了思亲的痛;三毛盖着报纸过夜,让我摸到了丐儿的寒战;三毛戴上红领巾,让我倍感阳光的温暖……张先生您说过:“凡是老树大树都是从幼苗长大的,对每一棵幼苗我们都要精心培育。”这话说得如此朴素、如此平实,一如您的三毛、您的一生。

  孩子们的另一个忠实朋友——任德耀——也长眠在这儿。任先生您的名字,很多人也许不熟悉,可一说起您的作品《马兰花》,一代代中国少年里会有几人不知道?我虽是个乡下孩子,但《马兰花》里的歌儿我很早就会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在说话,请您现在就开花……”电影《小足球队》也是您写的,这是我记得的第一部属于孩子们的体育影片。想起银幕上那支叽叽喳喳充满生气的小学生球队,不知怎的,我的心竟有些痛。不瞒您任先生,我小时候就认为,《马兰花》是属于女孩们的,而《小足球队》才是属于男孩们的,这样说不知对不对?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如果您在,我们的女孩会更像女孩,而男孩也会更像男孩。

  胡问遂先生,一个敬仰您多年的学生来看您了。您不会知道,我整个青少年时代都在心里追随您。上世纪60年代初我考进中学,买的第一本课外读物就是您写的《大楷习字帖》。那时您是上海美专的书法教师。我对书法懵懵懂懂,但我看得出您写的字重实、规正、有品格,值得我们小辈临摹学习。从初中到高中,我那破书包里不知换过多少书,但您的这本字帖始终贴在它的壁袋里,享有一个固定的位置;背起书包,它就与我的身子贴得最近;练字时拿出来,这本帖往往还是热的,带着我的体温。自从临摹了这本帖,我就把您当成了自己的老师,这辈子天南地北,只要一见您写的字,我内心就觉得亲切无比。

  我不懂昆曲,也很少看昆剧演出,但俞振飞先生您一直是我尊敬的长辈。您的《牡丹亭》《长生殿》《太白醉写》《墙头马上》《游园惊梦》……从我祖辈起,就是几代人百看不厌的剧目。您在台上名扬四海,是“俞派”的开创者;在台下多才多艺,是书卷气十足的骚人墨客。我喜欢您的书法作品,您的字很养眼,一如您在台上那样儒雅、秀逸。您的诗也写得十分出色,我特地抄录如下:“侧立歌坛甲子巡,繁弦急管海天晨。古香新艳心同折,魏曲梁词韵尚真。万卷积山但初学,千花凝彩犹稚春。朝阳灿灿征途远,八十还当续问津。”

  看惯了当今某些演员的虚妄与无知,我对您——孙道临先生——就更加敬重了。孙先生您为什么那么文雅持重?我想是因为,您的骨子里都是学问。您毕业于北大哲学系,很少有哪个演员具备您这样的学历。站在您的墓前,您主演的电影一部部都还是那样鲜活!《永不消逝的电波》是我学生时代最爱看的影片,李侠俊朗的面容、不屈的眼神,在我们那一代人心里竖起了最初的先烈形象;《早春二月》里的萧涧秋,依然温文尔雅,依然细腻睿智,可他在乡间出人意料的人生选择,使我第一次识得:世界上竟还有这样悲天悯人的男子……孙先生,都说您只是一介文弱书生,但您在《51号兵站》和《革命家庭》里扮演的共产党人,是那样坚定、那样执着;无数青年,就是看着您的电影,接受了时代的感召和引领。您主演的电影,人们何尝有一部忘记:《渡江侦察记》《不夜城》《家》《雷雨》《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历数上世纪中国电影界,可以说在把人物形象留在艺术长廊的登攀中,您登得最高;在把电影做成经典的道路上,您走得最远。

  看见陈逸飞的墓,我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您走得太早了,陈先生!您是我的同龄人,您的经历就是一部我们同代人的奋斗史。您当年创作《金训华》,那湍急的激流、高举的手臂、无畏的呼唤,曾经令我们何其振奋、何其激动。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理解:您穿行在上海狭窄的马路弄堂里,怎么会在画布面前拥有那么雄阔高峙的眼光?我至今无法忘记,上世纪动乱年代,您画下了《黄河颂》,那个站在高崖上的战士如何看得我热血向往;《占领总统府》里弥漫的硝烟、高扬的红旗,如何教我记住了那历史的一刻。我不知您后来的画风为什么会有那一路嬗变,但我始终喜欢您的画,一看见那幅《浔阳遗韵》,我就会奇异地闻得到暗香浮动,至今,它还是我心中的油画典范。您后来开始创作电影,我以为您只是兴趣所致、偶尔涉猎,没想到您一上手,就呕心沥血,甚至为它付出了生命。那个春天的早晨,全上海多少爱您画的人,面对华山医院黯然神伤……

  我放轻脚步,在这片墓地上缓缓行走。在这里,还有我敬仰的许多前辈:周信芳、谢稚柳、蒋月泉、内山完造、耿丽淑……默默鞠躬时,墙外有地铁工地高亢的锤击声。墙内的寂静一时为之消失。不过我想,这声音并不突兀,也并非无礼,它应该是长眠在这里的人们乐意听到的音乐。

——摘自2009年12月22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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