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Memory张乐平画笔下的三十年代》序

丁景唐


 

  2005年是张乐平创作的“三毛”漫画诞生70周年。为了纪念“三毛之父”——张乐平,上海三毛形象发展有限公司出版了一些专著以及戏剧、电影等作品。其中有一本书叫《上海Memory·张乐平画笔下的三十年代》,约请我的女儿丁言昭和资深报人余之,为张乐平的漫画配文,这是一本图文并茂的好书。由此,邀请我为这本书写序。

  张乐平生于1910年,长我10年。1931年夏,我的家乡浙江省镇海发大水,寡母托人将我带到上海,由任小学教师的皑姑和在教会书局当职员的昌叔抚养,住在虹口区鸭绿江路、周家嘴路口的一条赤膊弄堂里。算起来,我定居上海已有75年了。

  20世纪30年代末,我在上海从事学生运动,40年代初,大学毕业后,开始从事文艺活动。到40年代末,我被党组织调到宋庆龄领导的中国福利基金会(1952年改名为中国福利会),担任第三儿童福利站的站长。有幸在宋庆龄的亲切关怀和指导下,从事儿童文化教育的社会福利工作。

  由于这样一层工作关系的因缘,使我自然想到宋庆龄关心《三毛流浪记》的一些珍贵史料,重新披阅了有关材料。果然,在2004年4月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宋庆龄书信集(续编)》里,发现宋庆龄写给秘书王安娜的信,就提到“三毛的漫画”。原信用英文写作,近年才组织人译出。

  信写于1949年的春节。宋庆龄写道:“我喜欢三毛的漫画。办公室派人给我送来时,我没有时间看,于是当时就还回去了。因为我不想在别人需要的时候自己占着。希望你能恳请埃迪为我买6本,我想寄给国外的小朋友。”(见该书第154页)

  这封信中提到“三毛的漫画”,就是张乐平创作的《三毛流浪记》。

  宋庆龄在1949年4月收到王安娜代买的《三毛流浪记》后,立即给王安娜又写了封信。她说:“感谢你的来信和三毛画册,但是你忘了提及它们的价钱。请务必告诉我,否则我将难以再请你帮忙。”(见该书第156页)

  王安娜当时是王炳南的夫人。埃迪是宋庆龄的外国朋友。

  宋庆龄是20世纪的伟大女性,她为中国人民革命事业立下不朽的功绩,为维护世界和平作出巨大的贡献,深为世人所敬仰。少年儿童文化福利工作,是宋庆龄伟大事业中重要的一部分。我们儿童福利站的服务对象都是穷苦儿童,既给他们物质救济,更给他们以精神食粮,进行文化教育。

  当时,为了给这些穷孩子补习文化,站中有几位热心儿童教育的专职老师,还挑选了一些学生当“小先生”。在活动铁皮房子的教室有几柜图书,供学生阅读,其中就有张乐平画的《三毛流浪记》。大家都很喜欢,争先恐后地阅读,学生们都觉得和三毛的处境差不多。

  为关怀与“三毛”一样的穷苦儿童,募集儿童福利基金,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活跃儿童生活,1949年4月4日到9日,由中国福利基金会出面举办了“三毛画展”和“三毛乐园会”。这次大型活动是中国福利基金会宋庆龄主席通过冯亦代和他的夫人郑安娜,与张乐平联系、商谈后决定的。郑安娜当时任中国福利基金会办公室秘书。

  “三毛画展”在大新公司(现上海市第一百货商店)四楼举行,展出了《三毛流浪记》、《三毛从军记》原作三百多幅。张乐平特地赶画了三十多幅三毛生活彩色画,供展出、义卖,还为“三毛乐园会”精心设计了一枚纪念章。

  我们中国福利基金会第三儿童福利站,挑选了几个学生,也就是被称为“小先生”的,由女教师过其翰老师带队,作为“三毛乐园会”的志愿者,前往大新公司帮助维持秩序,收门票,介绍《三毛流浪记》画册和三毛徽章,请参观者留言。

  1949年4月4日,张乐平写了《我怎样画三毛的——为“三毛义展”写》。他说:“孙夫人主办的儿童福利会(按:应为中国福利基金会),为了救济跟三毛同一命运的小朋友们举办‘三毛义展’。我抱歉我的作品还没有成熟,特别是30张彩色义卖作品,都是在病中赶画的,但是想起千千万万的三毛们因为孙夫人这一义举而得到实惠,作为三毛作者的我,还会有比这个更快乐的经验么?”

  4月4日是当时的儿童节,义展开幕这天,上海各界人士踊跃参观,展厅里观众如潮,热闹非凡。据说开幕这天,大新公司的电梯挤坏了好几次。上海多家民营广播电台作为特别节目现场实况广播,并用国语、沪语和粤语播出。有位话剧演员出于对“三毛”的同情,义务担任会场和电台播音员。

  展览会得到社会各界的同情和支持,三十多幅义卖画很快就抢购一空。大家都争购《三毛流浪记》画册和三毛徽章,并踊跃认购或订购张乐平的“三毛”水彩画。很多人在留言簿上写下了感人的语句,有的学生在第二天特地来捐献毛笔、铅笔、书和衣服等。有的人在闭幕后还到福利会去捐钱或者物品。

  现年70的李钧衍是我任中国福利基金会第三儿童福利站站长时的学生,他写了篇回忆半个世纪之前亲身经历的文章,叫《三毛生活展览会》。他在文章中比较详细地介绍了这次活动的情况。他说:

  “九点以后,参观者络绎不绝,有一般的市民,有本地学生,也有教师带领的外地学生,更有一些社会知名人士,其中还有外国朋友,他们看了海报后都主动买票,也有的人到门口才知道要买票入场,就转身准备走,我们就告诉他这不是一般展览会,主要是为了救济像“三毛”那样的苦难儿童,听到我们的说明以后,大家都纷纷到售票处买票。有意思的是一个操河南口音的上尉军官带着几个军官和士兵要进展厅,被我们礼貌地请他们去买票,为首的那个军官很凶的说:‘军人也要买票吗?’我们还是耐心的宣传说:‘这是为救济贫困儿童义卖的展览会,你们家乡的贫困儿童也需要救济的。’那个军官看到我们几个都是少年儿童,没有发作,反而笑着说:‘买票。’几个军人都去买票了,大概是想到自己受灾的家乡,想到自己身处异乡,想到国民党的节节败退……”

  李钧衍还记得那天下午,来了几个亲切和气的中年人,他们表扬了当志愿者的“小先生”,其中有一个戴眼镜的,摸摸他的头发,说:“小朋友,你们在做一件有意义的工作,谢谢你们。”李钧衍现在回想起来,说,那人似乎是张乐平先生。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我由于工作关系,与张乐平的交往多了一些。我和钟望阳、杭苇、陈伯吹、张乐平诸位,每年应邀到中国福利会少年宫去参加庆祝“六一”的活动。有时,我到五原路上张乐平的家,去看他画画,还到少年儿童出版社和《儿童时代》社去,约请张乐平绘画。

  记得1987年10月,我因病住在华东医院,正巧文化界老前辈李俊民和张乐平也住院。我看到二、三、四层楼梯的转角处的墙上,都挂着张乐平画的“三毛”。那三毛笑容可鞠,食指按着嘴唇,示意“安静”,别吵闹,影响病人休息,感到十分可爱,我就告诉女儿丁言昭这个消息。在一个星期天,她和七弟丁言勇,约了上海教育出版社《语文学习》的编辑周忠麟,《书讯报》的编辑、记者葛昆元、赵莹等人,到华东医院来看访我们。

  平时非常寂静的休息大厅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大家围着李老、张乐平和我,问这问那,说人说事。他们与“三毛之父”——张乐平,谈战争中的漫画宣传队,讲“三毛”,聊得好欢。临别时,还拍了好几张集体照。

  张乐平是中国杰出的漫画家,从20世纪20年代起到90年代初,创作了大量的漫画作品,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近代社会的历史变迁和社会众生相。张乐平这本30年代的漫画作品《上海Memory·张乐平画笔下的三十年代》,画笔接触到社会面极为广泛。反映市井百态,市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还揭露了旧社会的丑陋现象,如流氓、小瘪三、小偷、卖淫者、交际花、达官贵人、外国水手、巡捕等。

  张乐平和他同时代的漫画家、木刻家,在20世纪30年代报刊上,发表的反映民族矛盾、社会矛盾的现实生活作品,展现了百花争艳的风格,出现了一批从各个角度展示上海大都市风景线众生相的作品。陆志庠、蔡若虹、张乐平等的都市风情漫画,是讽刺与恢谐相结合的新创作。另外还有叶浅予的《王先生与小陈》、梁白波的《蜜蜂小姐》等。

  凡此种种,使我联想起我少年时代,刚从浙东乡下移民到国际大都市——上海时,亲眼目睹的种种惊心怵目的现象。马路上,巡捕耀武扬威地殴打黄包车夫,异国烂水手侮辱中国妇女;在上海最高的国际饭店旁派克路(今黄河路)上,有外省逃亡来沪的灾民卖儿卖女的悲惨景象;晚上,皑姑带我从虹口电影院看完电影,经过海宁路上的久耕里,看见那一间间破陋的屋檐下站着贫民窟里的妓女,真是人间地狱啊!那种把人变成鬼的可怕景象,至今还烙在我的脑际里。

  试看张乐平画笔下的《卖儿者》,描写一位爷爷挑着一对孩子上路,母亲伏在茅屋前掩面哭泣。再如《炉边赏雪图》、《冷与热》,皮货店外的赤膊尸体,莫不反映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景。

  张乐平的漫画里有一幅叫《庆祝双十》的,画的是当时国庆的情景:一扇黑漆大门紧紧地关闭着,门上贴了两张封条。门的左右上方各挂了一个灯笼,上面写着:“庆祝”和“双十”。门的周围是千疮百孔的破砖墙壁,门前有一条无精打采的看门狗,紧缩着躺着。显得一片荒凉。这意味着什么?是莫谈国事,愚昧群众。自从1931年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九·一八”事变后,全国民众的抗日情绪日益高涨,而当局却禁止民众抗日爱国。

  张乐平画的漫画,看看好笑,其实苦味十足,令人深思。你看《大赛归来》:画的是有位运动员捧的笼子里,原先一只鸭蛋,变成了一只小鸭子。这幅漫画的背景是这样的:1932年,我国有个成绩出众的短跑运动员刘长春,在张学良的支持和帮助下,到美国参加第十届奥运会。刘长春在路上行了25天,方才到达目的地。由于身体疲乏,没有发挥最佳的水平。赛后,连回国的钱都没有了,幸好在华侨帮助下,才得以回国。因为回国时间漫长,以致笼子里的鸭蛋变成了小鸭子。

  张乐平的漫画很有生活气息,是当年现实生活的缩影。但是一些漫画,没有老上海经历的人不一定看得懂。例如《新三百六十行》中的《罗宋人卖肥皂》。我少年时住在虹口区,课余跑到四马路(今福州路)山西路口泰东书店的转角处,常常会看到罗宋人站在肥皂箱上,向行人兜售肥皂。如果你不买,那人马上奔过来,用肥皂沫强行涂在你的身上,然后向你要钱。不给钱,他就耍无赖,一直缠着你把钱拿出来为止。所以我们一看到这种人,就绕个大圈子,尽量避开。

  现在,上海许多人都有着浓重的怀旧情结,因此出版了些关于老上海的书,有老弄堂、老洋房、石库门、老建筑、大亨、海上闻人等等。关于20世纪30年代上海生活的书,有茅盾的《子夜》、夏衍的《包身工》、于伶的《花溅泪》……还有电影《马路天使》、《十字街头》、《新女性》、《桃李劫》、《风云儿女》等,至今,已成为反映旧上海的传世之作。聂耳、冼星海、贺绿汀的《义勇军进行曲》、《毕业歌》、《热血》、《春天里来百花香》、《四季歌》等,是代代传唱的怀旧金曲。

  被称为老上海的老作家沈寂就写过上海大亨、上海大班,并亲自将它们写成连环画文本,请戴敦邦和孙愚画图。沈寂还主编过《三百六十行大观》,约著名画家戴敦邦、贺友直、韩伍画插图,还有一本《贺友直画三百六十行》,都很受人们欢迎。

  一些对中国人民友好的外国画家,在旅沪期间,绘下了不少关于上海滩的漫画。如奥地利的画家弗利德里希·希夫(Friedrich Schiff,1908—1968),于1930年到上海,一直到1947年才离开。他创作了大量描绘上海社会生活的速写画和漫画,在上海、香港和维也纳的报刊上发表。希夫的笔下,有苦力、贫民、失业者、乞丐、小贩、妓女及各种各样的社会底层的人们,也有帝国主义分子、官僚、买办、投机商、军警、流氓和大大小小的统治人物。1998年8月,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奥·卡明斯基著文、钱定平编译、希夫作画的《海上画梦录——一位外国画家笔下的旧上海》。2003年8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又出版了希夫的书,叫《老上海浮世绘——奥地利画家希夫画传》。该书的作者是“奥地利对华友好及文化关系促进会”的主席卡明斯基博士,由王卫新翻译。两书选入希夫画的旧上海的漫画。中外许多著名画家笔下的上海滩,组成了上海滩众生相的画史长廊。

  上海是个海,海纳百川,风云变幻,深不可测,所有有作为的文学家、艺术家,都可以在这儿得以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出传世之作。

  现在丁言昭和余之为这本《上海Memory·张乐平画笔下的三十年代》写稿,是一次有现实意义的合作。相信这本图文并茂的艺术读物一定会得到大家的赞赏。

2005年1—3月

——摘自《上海Memory:张乐平画笔下的三十年代》,2005年8月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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