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张乐平在战乱中

刘季良口述 周景良整理

                                            

 

  我跟张乐平相识在抗战时期。

  抗战前,张乐平的漫画在上海就出了名。当时上海滩上有两个漫画大腕,一个是叶浅予,另一个是张乐平。抗战爆发后,张乐平为了参加抗日,离开了《晨报》,在第三战区任漫画宣传队长。抗战初期,负责正面战场的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战线撤退到哪里,他跟随到哪里;他人到哪里,就画到哪里。他胸怀强烈的民族责任感,殚精竭虑,呕心沥血。

背着小孩,跋山涉水——利用自己的特长,向各家报纸、杂志,投些漫画稿——常在防空洞里相会

  1942年夏,日本侵略军进攻江西。而这时,国民党积极反共的面目日益清晰。他们怀疑进步人士都是共产党控制的,不少队员被捕,迫使漫画宣传队和剧团解散。上饶沦陷后,张乐平夫妇背着小孩,随着逃难的民众,跋山涉水,吃尽苦头,漂泊到福建的南平,后转到江西的赣州来。因为张乐平是名人,我是从中央通讯社的电报新闻中,得知漫画家张乐平夫妇将到赣州的消息。

  张乐平夫妇到达赣州,联系了很多文艺和出版部门,希望能得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当时,蒋经国在赣州搞模范区,各地流落到赣州的人很多,找工作很难。没有工作,张乐平夫妇断了生计。

  张乐平夫人冯女士经过几经周折,总算找到了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但微薄的薪水,难以养家糊口。张乐平出于生存的本能,利用自己的特长,向各家报纸、杂志,投些漫画稿,以补贴家用。这是张乐平在抗战时最困难的时期之一。

  当时,中国茶叶出口公司在赣州设有“东路运输站”,我就在运输站会计科工作。运输站一位姓苏的上海人,认得张乐平,介绍给运输站站长。站长很重视人才,接纳了张乐平。运输站不需要漫画,站长让张乐平来,工作是设计统计图表。其实,运输站也不要设计什么统计表,全然是给张乐平一份薪水,让他继续作画,并允许他在学校兼教。

  日本人攻下上饶后,不久就轰炸赣州。运输站有个纪律,一有空袭警报,都得躲进防空洞。次数一多,时间一长,有的人开始麻痹大意,不肯进潮湿的防空洞,唯有我俩躲得最认真。我跟张乐平常在防空洞里相会,因乡音相同而相识。张乐平经历过轰炸的场面,告诫我麻痹不得,不能作无谓的牺牲。

为我操心,向赣州的《正气日报》编辑打了招呼——苦是苦,但苦酒还得喝

  一认识张乐平,我就感觉他平易近人,没有一点名人的架子。冯女士待人热情。他家住在学校的一间极简陋的房子里,我很喜欢到他家玩,也常到外面逛街。我很喜欢喝酒,张乐平也喜欢喝,但张乐平有肺病,医生劝他戒酒,冯女士在酒的问题上对他管得很严。为了喝酒,双方常有口角。凡冯女士在场,我们从不谈酒,但是,瞒过冯女士的眼睛后,在街上照喝不误。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海运受阻,茶叶无法出口,在赣州的茶叶公司不得不解散,我失业了。

  我当时也是家眷带在身边,没有了工作,怎能生存?张乐平也为我操心,他向赣州的《正气日报》编辑打了招呼。那编辑跟张乐平关系蛮好,一说即成,让我到报社的财务科,干的仍是拨算盘珠的老行当。张乐平自己仍向各报社投漫画稿,以维持生计。

  我们两个家庭都很困苦。张乐平又一个小孩要降临了,人一多,天又热,自然要分床。但张乐平连顶蚊帐也没钱添,还是我借给他一顶旧的,才解了他的难。

  苦是苦,但苦酒还得喝。一次,我俩上街白相,看到一家酒店,触景生情,酒瘾上来了。我俩不约而同将手伸向口袋,都掏不出半文钱来。不喝酒,怎么过酒店?正在搔首摸耳之时,我随便说了一下,还有一张存折,尚有余额两元。为两元去银行提款,穿着长衫的我,实在脸皮放不下。酒瘾上来那个难受,非是一般不喝酒的人能体会的。张乐平却说:“啥坍台勿起,我去领款。”就这样,还是将这两元钱投进了酒店。我俩苦笑着坐下,买了一盆腐竹和一盆鸭肠下酒(赣州板鸭出名,做板鸭的下脚肠很便宜)。酒确是神仙乐,一喝下,什么烦恼都可丢在脑后了。

唯有那个装着作品的包袱,仍带在身边——美国大兵邀请他到军营去作画,画抗日的宣传画

  日本人开始攻打赣州了,我们报社分两路向赣南撤退。我随报社先撤到安县,两三个月后,撤到广东境内。

  张乐平夫妇带着孩子,随着逃难的人群,先撤到赣南的龙南。一路上,为了生计,他开过小饭店。那个时期,还有谁来饭店消费?没多少时间,亏本关了门。在撤退的路上,他卖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唯有那个装着作品的包袱,仍带在身边。

  到了龙南,张乐平一贫如洗,生活实在过不下去。这时,他打起了这个包袱的主意。他找了一间房子,将几年来保存的抗日漫画拿出来,办起了漫画展。龙南,这个山区小县城,已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来欣赏他的画展。一连几天,门可罗雀。正在一筹莫展之时,门外闯进一群美国飞行员。当时,美国援助中国的十四航空队正在龙南。漫画这门艺术,不通文字、不通语言的人,一看即懂。这些美国大兵,通过翻译跟张乐平交谈,得知他目前的境况,就邀请他到军营去作画。画些什么呢?画抗日的宣传画。张乐平爽快地接受了邀请,一家搬进了十四航空队的驻地。张乐平每天勤奋作画,所有的新老作品,不是被作为宣传用,便是被大兵们收藏,卖个精光。

  日本人占领龙南后,张乐平随十四航空队,撤退到广东的梅县。我们报社,也同时撤到了梅县。听说张乐平夫妇也在梅县,我很快找到了他们。我们又碰面了,那个高兴劲,不用说了。

  我俩在一起,又得牵涉一个“酒”字。当时的梅县,为了节约粮食,严禁粮食酿酒,也禁止人们喝酒。一次,我俩上街,看到一家小酒店。一见到“酒”字,我俩小心地问起“酒”来。那老板见我俩真诚,轻声地回答“有酒”。接着,他手指街面那个岗亭,使个眼色给我们。我们马上领会,有警察在眼前,吃酒要小心。我俩很识相。老板将酒打在茶杯内,我抢着喝一口,假装看街景,到街对面兜一圈。接着,张乐平喝上一口,也照着那样走开。就这样,两人走马灯式过酒瘾。因为让警察知道在卖酒、喝酒,老板和我们都要吃轧头的。

  1945年8月15日,我们终于熬出了头,迎来了抗战胜利的日子。那天,美国大兵都在梅县一家大酒店的楼上庆祝胜利。这些喝得酩酊大醉的大兵,酒疯大发,将酒店里的桌子、凳子,统统摔向街中。我们的庆祝方式是贴标语、游行、呼口号、放鞭炮。东方人真不解西方人那种粗犷的本性。

得知我在硖石,特地来到报社找我——在嘉兴时,整理“三毛”系列作品

  抗战胜利后,张乐平先随航空队回上海。冯女士带着小孩,在梅县留了一段时间才回上海。

  抗战胜利了,内战又骤起。当时的上海,物价飞涨,豺狼横行,社会动荡,人民仍处水深火热之中。张乐平一家没法在上海定居,搬到了嘉兴。

  张乐平的业余爱好,还有听书。我于1946年6月从正气日报社回来,在硖石民报社谋生,他常来硖石听书。硖石,是杭嘉湖一带有名的书码头,有名气的说书艺人,经常到硖石来献艺。一次,张乐平来硖石听书,得知我在硖石,特地来到报社找我。分别一年多后,我们又见面了。那次,我在硖石的保和兴饭店(水月亭口)招待他。当然,我俩离不开酒。我俩在酒桌上回忆那激荡、艰难的岁月,互诉分别后的情况,也抨击时局。酒足饭饱后,我送他上火车回嘉兴。临上车时,他再三叮嘱,要我到嘉兴白相,他家在北望云里。

  我也没失信,多次到嘉兴他家玩。每次,他都带我到酒店里过瘾。

  张乐平在嘉兴时,正在整理“三毛”系列作品,简陋的创作室内,到处都是画稿。一次,他将一幅三毛画稿展示给我看。我看到画面上的三毛,爬在一棵树上,远眺着大城市。我常翻阅他随身带的小本子。那种小本子,他一直带在身边,见到可创作的素材,随便勾画几笔,但没有文字说明。有一次我去嘉兴访他,他将一套《三毛从军记》赠给我。这些作品,曾在上海《申报》上连载过。在扉页上,他特地给我题了字。

  解放后,他全家搬回到上海。硖石到上海,毕竟没有嘉兴方便,他又公务繁忙,我不好意思去打扰他,双方断了联系。

  1992年冬,我从一位朋友那里得知张乐平已去世的消息,感到十分悲痛。我噙住眼泪,往事历历,思绪万千。晚上,我特地开戒了多年的酒,端起酒杯,酒泪交融,愿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日日有画作,天天有酒喝!

——摘自2005年6月28日《嘉兴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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