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许杰与张乐平的友谊

许 玄


 

  看了《上海滩》去年第6期的文章《许杰登报卖书始末))之后,使我想起了父亲许杰与张乐平伯伯的一些往事。

  多年以前的一个下午,记不清是1972年还是1973年了,我陪父亲走在淮海路上,忽然对面遇上一位老人。他个子比父亲高,和父亲一样满头白发,一样有着清癯儒雅的面容,一样穿着件褪色的卡其布中山装。父亲和他同时停住了脚步,对视片刻,谁也没有开口,却缓缓地相对点起头来。他们不住地点头,却一直不说话,而且由始至终一言不发。我看得奇怪,却不敢贸然插嘴。不一会儿,他们又默默地分头走开了。走了很远,我才小心翼翼地问父亲那是谁。父亲轻轻地说:“张乐平,画三毛的。”此事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文化大革命”以后我才真正理解了这两位老人。当时,父亲和张乐平伯伯都是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反动文人”,什么都不干还动辄得咎呢,更不用说在大街上公开进行“反革命串联”了,他们当然只能三缄其口。更何况彼此都是劫后余生,偶然相逢,那辛酸滋味又岂是几句话能说得清楚的?于是,两个老人只好用目光和频频点头的动作互致问候。老朋友见面的欣慰和心内沉甸甸的牵挂与祝福,一切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1986年秋,我回沪探亲,父亲兴致勃勃地拿出一张画送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幅父亲的速写肖像。看那流畅自如、简洁传神的线条,和仅用寥寥数笔便让父亲的神态跃然纸上的功力,不正是我从小就熟悉、从不会认错的“三毛之父”张乐平伯伯的作品吗?接着,父亲高兴地对我讲了这张画的来历。原来,这幅画可有年头了,它作于我们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1949年6月。当时,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即后来称为“第一次文代会”的会议,在尚称北平的北京城召开。父亲作为上海代表,与陈望道、巴金、赵景深、赵家璧、李青崖、陈子展、方令孺、冯雪峰、章靳以、魏金枝、姚蓬子等人一起,于6月23日登上了北去的列车。同行的还有张乐平伯伯在内的画家、音乐家、演员等,足足坐了好几节车厢。列车在刚刚散去硝烟的战场上行驶得很慢,但每到一地都会受到热情的欢迎。他们到达解放不久的南京城时,刘伯承将军就亲自招待了上海来的文化人。由于火车开得慢,艺术家们在车上盘桓多日,都不免技痒,于是张乐平伯伯在6月25日出济南至天津的途中为父亲画了这张速写,并当场让父亲签了名,然后他自己收藏起来了。此后世事沧桑,经历了“反右”与“文革”的磨难,父亲全然忘记了此事。而张乐平伯伯也在“文革”中遭受冲击,吃尽了苦头,这幅画也被造反派抄走。不料“四人帮”倒台以后,这画竟失而复得,张伯伯很高兴。更巧的是,1986年夏天,父亲与张伯伯同在华东医院养病,在散步时偶遇,两个老人百感交集,聊了许久。张伯伯想起了这幅画,便把它找出来,题了字、签了名、盖了章,郑重地赠给父亲。父亲觉得,这幅画劫后余生固然难得,而两个老友历尽风霜,终于共同迎来拨乱反正的一天,则更令人庆幸与感动。所以父亲非常高兴,将原画复印了好多张分送亲朋好友。当然我的那张也是复印的。画上的父亲,双手随意搁在膝上安详地坐着,穿着一件中式长衫,使我觉得有些陌生,但那神情又分明是我熟悉的。他目光专注地望着前方,从容沉稳,朴素平实,只有嘴角隐隐的—丝笑意流露出对全新生活的欣喜与憧憬。张伯伯在画上题了这样一段话:

  一九四九年六月,上海文艺工作者,同去北京参加第一次全国文代大会。车厢中盘桓多日,曾为许杰同志即兴造像。这幅速写,由许杰同志签名后曾存放行箧中,不意经过十年浩劫,尚能保全,诚以为幸。更不料于三十七年以后的今日,竟与许杰同志同在华东医院养病,偶然相遇,实在令人高兴。特捡出持赠作念。

一九八六年八月张乐平

  岁月不饶人,到了九十年代初,父亲和张伯伯都已是年迈体衰的老人了。1992年,父亲得了一场凶险的肺炎,在华东医院抢救了很久才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我们兄弟姐妹都在医院轮班陪侍。一次,我在护士那里听说张乐平伯伯居然也在这里住院,便忙告诉父亲。父亲此时还虚弱得完全不能起床,他立刻吩咐我代他去探望。我找到张伯伯的病房进去一看,心里难受极了。原来张伯伯已缠绵病榻很久了,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神志也不甚清楚。我只能向陪侍在旁的张伯伯家人询问一下病情,并转达了父亲的问候。我回来将情况告诉父亲,父亲眼神黯淡,叹息了许久。

  1993年9月25日,父亲在伏案工作时因脑溢血猝然辞世,遗骸在龙华烈士陵园老干部堂暂厝。直到1999年的9月25日,即父亲逝世六周年之际,我们将他安葬在青浦福寿园。在设计父亲墓碑时,我不想按常规在碑上镶嵌父亲的照片,于是就想到了张伯伯为父亲画的那幅速写。设计师看到这张画后,不禁拍案叫绝。我们写信征得了张伯母的同意,便把这幅画镌刻在父亲的墓碑上。现在,父亲的墓碑是块约1.5米高的自然形态的灰色花岗岩,正面镶着黑色大理石碑面,在深黑的底色上,浅灰的刻线勾勒着父亲栩栩如生的肖像。刻碑的工匠师傅手艺纯熟,较好地再现了张乐平伯伯简约精到、灵动飞扬的线条。整个墓碑不华丽、不张扬,却十分典雅和大气。厚重的花岗岩很像父亲质朴厚道的为人和坚忍硬气的性格,而未经雕琢的粗砺不平的岩石又象征着父亲坎坷多舛的人生。

  今年9月16日,是父亲诞辰一百零三周年纪念,张乐平伯伯也早已作古。每当我们在父亲墓前追思哀悼,就会忆起父亲的音容笑貌,也会永远记得两个文化老人之间永恒的友谊。

——摘自2005年第3期《上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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