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不朽:张乐平与三毛

袁 楠

 

 

  谁不识流浪儿三毛?一个身世凄凉、地位卑微、正直勇敢、意志坚强,贫穷到只有三根头发的小孩子给中国几代人带来深刻影响,长期拥有独特的艺术魅力,这就是三毛。

  1935年7月28目,三毛形象第一次出现在上海《图画晨报》上。适值中国漫画繁荣的时期,叶浅予的王先生、鲁少飞的改造博士、黄尧的牛鼻子、梁白波的蜜蜂小姐、高龙生的阿斗、梁又铭的弗先生等漫画人物相继推出。漫画形象虽多,可是除了卜劳恩的父与子以及米老鼠、大力水手等外国漫画形象以外,国内的儿童漫画形象还是一个空白。出身贫寒、才华横溢的张乐平创作的三毛,令人过目难忘。其奇特的造型很快进入中国当时最具知名度的漫画人物之列,为中国树立了自己的儿童形象。

  抗战爆发后,张乐平中断了三毛的创作,他以全部精力和热情投入中华民族的抗日救亡中,以丰富的艺术实践完成艺术家应负的社会责任与民族使命。在抗战前后,张乐平艰苦卓绝而百折不挠的工作使他的名声更加不朽。而被暂时中断的三毛创作也终于在1946年4月的《文汇半月画报》创刊号上重现,匿迹八年的小三毛依然幽默又尖锐地讽刺当时的世态人情,以天真而不屈的力量生活着、抗争着。

  同年5月12日,问世于上海《申报》的张乐平的《三毛从军记》引起了社会轰动。它笔触精致独到、生活素材扎实、情节合理又不失夸张。可是,令人意外的是,在后来长达30多年的时间里,《三毛从军记》在海峡两岸均不能出版。然而,公正的历史不会湮没金子的光华,当《三毛从军记》终于能够再次面世时,它又一次赢得了读者由衷的青睐。

  1947年年初,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晚,张乐平顶着漫天大雪与刺骨寒风从报馆回家,走到弄堂口,看见雪光映照的昏暗角落里有三个骨瘦如柴的流浪儿。他们的小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上身披着破麻袋片,下身穿着破烂不堪的单裤,围着一个铁罐点火取暖。为了不使这几块拣来的煤渣熄灭,三个孩子轮流向罐头盒里吹气。第二天清晨,张乐平外出时,发现昨晚的那三个孩子中的两个冻死了。远处积雪的马路上,一辆收尸车在缓缓行进着,一只只僵硬苍白的小手小脚伸出车外,随着车的颠簸悲凉地颤动着……“这是什么世道!”张乐平的心在悲泣颤抖。他痛苦地思索着,开始了《三毛流浪记》的创作,不朽的流浪儿三毛终于向人们走来……

  为了把《三毛流浪记》画得更加真实、贴近生活,张乐平主动去和流浪儿交朋友。当时上海的陈家木桥是孤苦伶仃的流浪儿们的集中地,张乐平就坐到孩子们中间,试着与他们搭话,谁知流浪儿们不但不理他,甚至还向他翻白眼。原来自己身穿一身西装,虽然是旧的,却被流浪儿看作有钱人。他们受尽有钱人的欺侮,自然不理睬张乐平。第二天张乐平随便穿了一身旧衣服,买了几副大饼油条,又来到陈家木桥,坐在地上吃起来。这次,几个流浪儿终于围了过来,直直地盯着张乐平手中的大饼。张乐平将大饼分给他们,于是大家坐到了一起,张乐平和孩子们逐渐熟悉起来并成了朋友。就这样,张乐平仔细地了解了许多流浪儿催人泪下的悲惨经历。它们被张乐平鲜活生动地画人了《三毛流浪记》。

  连环漫画《三毛流浪记》从1947年6月15日开始在上海《大公报》连载。这个中国式的《苦儿流浪记》和《卖火柴的小女孩》对被剥削与被压迫的劳苦大众寄予了深厚情感,对不平等的社会予以血泪控诉,对国民党当局的腐败进行了无情揭露。

  三毛迅速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它产生的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连张乐平自己都没有想到。三毛的命运竟成为当时上海儿童生活中的大事,许多人给“三毛”寄来了绒衣、鞋袜等生活用品。张乐平常常饶有风趣又充满感情地回忆起这样一些事情:一户人家有七个孩子,他们叫大毛、二毛、三毛……小弟弟叫做七毛。他们的生活比《三毛流浪记》里的三毛要好一点,因为他们的爸爸总算还有个工作,但也苦得很。他们看了《人非草木》、《还有好人》那几段后,非常难过,大毛、二毛呆了半天不肯去吃稀饭,三毛、四毛把自己身上的毛背心脱下来,要送给画里的三毛,五毛看见画里的三毛因为打碎了瓶子而挨打,马上去找了一个瓶子来,要代他赔给店里的老板……

  人民大众如此喜爱《三毛流浪记》,国民党反动派却非常恐惧。《中央日报》发表了攻击《三毛流浪记》的文章,指责张乐平“这表现太冷酷了,太冷落了”。匿名恐吓信不断向张乐平飞来:“你拿了共产党多少津贴?”“当心点!”并且扬言张乐平如果不停止创作《三毛流浪记》,则“将予以不利”。重压之下张乐平毫无畏惧,社会上的三毛们挨饿受冻、饥寒交迫的根源就是国民党的统治,千千万万个三毛若要得解放就必须斗争。他把家搬到嘉兴,每天仍作画不止。艰难而窘迫的生活让张乐平患上了肺病,他一边咯血一边挣扎着画三毛,每天叫家人轮流到火车站秘密投寄画稿。

  1949年,以阳翰笙为首的地下党领导的昆仑电影公司将《三毛流浪记》改编为电影。赵丹、孙道临、黄宗英、上官云珠、林默予、刁光覃、朱琳、关宏达、中叔皇、沙莉、奇梦石等著名影星都积极参演,甘心为一个无名的小演员当配角,这在中国电影史上还是第一次。这部《三毛流浪记》是庆祝新中国成立的第一部国产片,在中国电影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1949年春天,大批因战争和天灾无家可归的难童涌进了不夜城上海。当时报纸刊载:“现实中的三毛散布在全上海各个角落,多不胜数,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死亡边缘挣扎……”这种状况让宋庆龄先生痛心疾首,她向难童们伸出慈爱之手,策划举办“三毛原作展览会”,创设“三毛生活乐园”,以动员全社会救护“三毛”。中国福利基金会遵照宋庆龄的嘱托与张乐平联系,张乐平欣然应命,夜以继日地挥动画笔,一个月内赶出了30余幅三毛水彩画。此后,宋庆龄借报刊公布了“三毛乐园会”的宗旨与章程。为了让各界人士都了解三毛的苦难,当年3月宋庆龄在汇丰银行大楼举办三毛原作预展,邀请各界名流参观。在现场,宋庆龄先生会见了张乐平,并用道地的上海话赞许他:“张先生为流浪儿童做了一件大好事,真该谢谢您,全国的三毛不会忘记您!”

  就在这年4月4日的儿童节,“三毛生活展览会”在上海大新公司四楼隆重开幕,展出了张乐平的三毛原作及水彩画新作330余幅,平均每天观众多达两万余人。大厅里,著名话剧演员尹青极富感染力的声音在回荡:“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救救三毛!”

  在三毛作品的义卖会上,30余幅水彩画被抢购一空,最高甚至有出至八百美元的,三毛乐园会的会徽及张乐平签名的《三毛流浪记》画册也都成了供不应求的抢手货。在宋先生的积极号召下,许多人以当三毛乐园会会员为荣,纷纷捐钱捐物。当时一个中年男子一下认捐了四个“小三毛”,还自豪地说:“我有四个孩子,一个孩子帮助一个三毛……”还有许多孩子伸出他们稚嫩的小手,送上了父母给的零用钱及许多学习用品。当时的上海民众对这一义举给予了高度评价,三毛的意义远远超过了他本身。这次画展可谓中国漫画史上不可磨灭的一页。这以后,电影《三毛流浪记》还参加庆祝解放的义演义卖和慈善活动。这部影片在上海和南京等地上映后引起极大轰动,跟电影一起推出的还有张乐平的三毛漫画册与漫画卡。三毛形象与张乐平的名字愈发深入人心。

  1949年,光明驱散了黑暗,中国人民迎来了春天。全国解放后,诞生三毛的那个社会彻底毁灭,张乐平怎样让小三毛在新时代生活?为此,有关部门曾召开过三次座谈会,讨论三毛的前途与命运。最终,大家决定:“三毛是中国儿童的象征,应该结合时代的特征继续画下去。”壮实丰满的新时代的三毛活跃起来,以新的姿态站在由衷喜爱他的大小读者面前。《三毛的控诉》、《三毛翻身记》、《三毛日记》、《三毛今昔》、《三毛迎解放》等充满活力与生机、充满新时代的希望的作品相继问世,此时张乐平心里也满是欢欣。原先瘦骨嶙峋的三毛消失了,现在,伴随着新三毛的欢笑,做好事,爱科学,勤学习,他成了新一代少年儿童的榜样。从旧中国苦难儿童的典型到作为祖国花朵的新中国幸福儿童的象征,三毛形象的转变足以让张乐平,也让几代中国读者感慨万千。

  然而,在十年浩劫中,张乐平在劫难逃,三毛自然也逃脱不了厄运,被扣上了很多莫须有的帽子。张乐平不断地遭到批斗与折磨,却默默地、坚强地忍受着。直到有一天,一些人把他叫去,当着他的面把40多幅《三毛流浪记》原稿撕得粉碎,随后要他自己将满地狼藉的纸片扫进垃圾堆。尊严被践踏,心血被粉碎,张乐平愤懑得瑟瑟发抖。他咬紧牙关克制自己,直到那些人扬长而去后,才禁不住泪如雨下……一天晚上,挨了批斗的张乐平回家后取酒自酌,揽镜自照,提笔画了一幅绝命图——画中的张乐平两眼圆睁,胡茬如刺,画面题上“爸爸”二字,准备了此一生。在迷茫的泪光中凝视着画面,悲愤在他心中翻涌,一种生的欲望又升腾起来:“我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不看看那些人的下场?!”他的勇气和信念战胜了一切屈辱……

  当“文革”结束,全国沸腾的时候,张乐平干涸的心田里生出了一片绿洲。他听传达粉碎“四人帮”的报告只听了一半就兴奋得坐不住了,脸涨得通红,站起来就要走。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要急着回家画漫画。那稚气而真挚的神态引得同事们都笑了……在回家的路上,张乐平便打起了腹稿,到家后,他急急地将大幅画纸摊在地板上,调起早已干硬的颜料,拿起久搁的画笔,迅速动手画起来,连吃饭都忘了。此时张乐平已年近七十,骨头硬了,又患着高血压,长时间弯腰在地板上作画,其艰难不难想像。搁笔十年后,三毛终于复活了。“三毛不老,而我衰矣!”张乐平感叹道。可是桑榆既老,夕阳不晚,张乐平壮心未酬,精神更健。1979年4月24日,他光荣地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这天清晨,他早早起床,在灿烂的晨曦中挥笔画了一幅《入党图》。白发飘拂的张乐平抱着小三毛,三毛手捧鲜花,喜气洋洋地献给党。张乐平题诗日:“画笔生涯五十春,赢来白发映丹心。七十当作十七样,追逐红旗再长征。”此后,张乐平画三毛一发而不可收,《三毛学雷锋》、《三毛爱科学》、《三毛与体育》、《三毛旅游记》、《三毛学法》相继问世,新时代的朝阳下,三毛获得了第三次新生。

  三毛作品震撼人心的力量,归根结底来源于张乐平对孩子们赤诚至深的热爱。这位生性谦恭平易、善良随和的杰出漫画家把全部精力与热情都奉献给了孩子。他与夫人有七个子女,但先后又收养过许多孩子,帮助他们度过了人生中最困难的岁月;《三毛流浪记》和《三毛从军记》是举世闻名的作品,曾有人想出巨款收藏这两部作品,但张乐平拒绝卖画。80年代初国画行情暴涨,朋友们都知道张乐平的艺术造诣,纷纷劝他改画国画,他却一如既往地坚持画他钟爱的三毛,不为金钱所动。凡有儿童索画,他总是非常乐意满足孩子们的愿望。

  1983年6月,张乐平将他的《三毛流浪记》原稿捐献给中国美术馆。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还拟将自己的《三毛从军记》原稿捐献给上海美术馆,却突然病情恶化而没能将自己最钟爱的作品亲手交给国家,后来由他的夫人了却了他的遗愿。

  1992年9月27目,张乐平逝世。他留下的三毛形象的影响却是巨大而深远的。据不完全统计,有关三毛形象的各种连环漫画单行本有50多种,累计印数超过一千万册。三毛漫画图书在中国的发行量不亚于任何一种外国卡通读物。近年来,“全国优秀少儿读物一等奖”、“全国优秀幼儿读物奖”、“国家图书奖提名奖”、“中国图书奖”等多项殊荣都记载着它们荣誉的名字。

  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到新的纪元,三毛与张乐平都将是不朽的。

——摘自2001年3月10日《文汇读书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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