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如酒

——怀念乐平

费滨海

                                            

 

  正值太平盛世,漫画大师张乐平先生竟匆匆走完了自己82年的人生道路。

  我和乐平先生并不太熟,却有过几次难忘的接触。有一度我十分迷恋收集名人题词,乐平先生自然是我最早列入的人选。是1984年2月的一个傍晚,我拿着朋友给我的地址,冒然叩开了五原路先生的家门。那是一条很长很宽的弄堂,先生住在二楼,开门的是他的幼子。上得楼去,见先生正坐在一张小圆桌前,桌面上放着几样普通的家常菜,引人注目的是,他面前的一大杯绍兴加饭酒,早听人说乐平先生善饮,今天算是亲眼目睹了。他为人性情开朗,尤重情义,因而时常有喜此同道的画家朋友前来对饮,著名的花鸟画家唐云先生即是一位。

  记得当时我们是从酒开始谈起的,我劝他偶尔喝上几小杯可以,如此大杯喝下对身体有害,有节制才好。乐平先生不以为然边摇头边说“我喝了多年的酒,舍不得它呀,我也从未醉过。”说完后他满怀深情端起杯子又呷了一口,那神情似母亲在亲吻襁褓中的婴儿。多少年过去了,那一幕至今仍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那次见他格外高兴,我不失时机请他为我题词,乐平先生略一沉吟,走到另一张桌前,一气呵成,写下了“真善美”,字写得浑厚流畅,洒脱华滋,格外传神。这真善美其实也是乐平先生一生为之奋斗追求的目标。

  一晃几年过去了。1990年4月,应编辑之约我想写篇有关三毛的文章,于是又去了乐平先生家,知道他因病住在华东医院,当即赶去探望。乐平先生躺在床上,显得疲惫衰弱,医生正在为他输氧,不忍心打扰,我悄悄退出了病房。第二天再去看他,乐平先生精神显得好多了,虽说声音依然沙哑,可谈兴却很浓。我们谈起了由三毛编剧的正在拍摄的《滚滚红尘》,问及三毛何时来沪,乐平先生告诉我,三毛来信说是今年要来一次,时间尚未定。他目前正在住院,恢复得也不太好,因而也并不想她马上就来。交谈是很随意的,并无固定的话题,不知怎地我谈起了他家会客室里挂着的那幅齐白石《荷香蛙声图》。乐平先生慢慢讲述道:“那是1949年7月,我被推选为上海‘文代会’代表进京参加会议期间,在李可染的陪同下,我和叶浅予、陈秋草一起去齐白石家,当时白石老人以卖画谋生,每尺标价30万元(伪币),我点了两张,一张是河虾,另一张是蟋蟀。”听着听着,我仿佛和他一起回到了遥远的昨天,“那时尚不知道他擅画蝌蚪,否则也会请他画的。两张都是四尺开三,老人稍稍想了想就动笔,不一会就画好了,我一一按标价付了款,《荷香蛙声图》则是老人那次画了执意送我的。“文革”中,那两张画都被‘小将’们用墨涂了×,只留下这张《荷香蛙声图》,可惜可惜”。他的眼中透出的是无限的留恋与无奈。以后,乐平先生又请白石老人亲治“乐平”印一方,当然也是付款的,价格是由老人定的。谁也不会想到,50多年后的今天,这方印章却被钤在为乐平先生追悼会特制的洁白手帕上,伴随它的是永恒的翘鼻、嘬嘴、额头上飘着三根头发的——三毛。临别时,他还说起不久就要出院,让我抽空常去他家,那天,我走到长廊的尽头回望,见乐平先生仍站在病房门前向我轻轻挥手,我心里在默默祝愿他早日康复!

  以后又在几次展览会上见到过乐平先生。最后一次是1990年9月在上海美术馆举办的《叶浅予画展》开幕式上,他是坐轮椅由家人推来的,我原想上去和他说几句话的,见一时围着他的人不少,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谁知这就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真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1992.11)

——摘自《卧听南窗雨》,2000年11月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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