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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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三毛之父”张乐平的生日,115年前的今天,他出生在嘉兴市海盐县黄庵头村张家门(今海塘村)。 他出身贫寒,母亲的刺绣、剪纸是他的美术启蒙,1935年,25岁始画三毛,此后数十年,三毛名播海外,他以三毛之父而成一代漫画大师。 1937年战火凸起,正当盛年恰逢国难,他以画笔为枪,与上海漫画同仁组成了“抗战漫画宣传队”,辗转苏、鄂、湘、皖、浙、赣、闽、粤、桂,历时8年,宣传抗日。
张乐平 他与漫画为伍,与三毛为伴,他画笔生涯60余载,以画会友,画坛内外,结交了很多挚交好友。 今天,让我们走进张乐平的朋友圈,纪念这位“平民大师”,致敬这位前辈先贤。
抗战淬炼的战友
黄永玉 上世纪四十年代前期,浙赣会战后,日本侵略者一路向西,对包括江西赣州在内的沿途城镇疯狂轰炸。老百姓的神经时刻紧绷着,随时要躲飞机警报。 当年才19岁的青年黄永玉,一次次跟着33岁的张乐平翻山越岭、过桥穿林“跑警报”。 有次他们一起躲在一个坟洞里,朽烂的杂物伴随着腐臭,在黑暗的空间里令人窒息,黄永玉猫出洞口想透透气,张乐平在坟洞内憋声呵斥:“侬阿是想西(死)?快点进来!” 黄永玉形容张乐平的长相:“鼻子、额头上撮起的头发都神气之极,像只公鹿……” 少年时就仰慕漫画家张乐平的黄永玉,当得知张乐平夫妇暂居赣州时,激动之余第一时间登门拜访,他在回忆文章里写道: 好像我前辈子就认识他们……他们两位的样子完全就是我想象中应该长的那个样子。在这个家中,我满脑、满胸的融洽。 黄永玉形容自己“野性得很”,但跟着张乐平却是服服贴贴。 在赣州时,他常去看张乐平画画。有次看他坐在窗边画三毛,重复画同样的画稿,只要局部稍有不顺就整张撕掉。 身后的黄永玉忍不住说“其实张张都好,不须重画的”,张乐平却正色道:“做事体要做透,做到自家呒不话讲!勿要等人家讲出来才改。”
救亡漫画宣传队在创作 右起:张仃、胡考、张乐平、陆志庠 逃难途中生活拮据,张乐平曾摆地摊变卖衣物,黄永玉说“乐平兄打着赤脚卖他那双讲究的皮鞋”。 张乐平还做了一大缸藕粉蛋花汤,想着卖它几十碗凑点逃难路费。结果汤刚做好,老天却下起了瓢泼大雨,一碗汤都没卖出去。沮丧的张乐平叫来黄永玉、陆志庠等好友请他们喝,还一个劲地问:“味道哪能?赞哇?” 陆志庠一边打嗝一边没好气地说:“叫我伲光喝液体,也唔俾点硬点嘅实在物事吃吃(只叫我们喝液体,也不给硬点的食物吃)!” 张乐平与陆志庠相知相交于抗战时期,两人均为“抗日漫画宣传队”成员,以漫画为武器参与抗日宣传活动。 他俩曾在安徽休宁借了一座徽商巨宅的厅堂作画室,共同在一个墙面大小的幕布上画特大战阵图。类似这样的合作创作在抗战中他们有过多次。 他们既是志同道合的战友,也是相互欣赏的画友。画画之余,他们会相约在街头小酒馆喝上几杯,相互慰藉、鼓劲,在抗战的艰难时刻共度困境。
抗日漫画宣传队领队叶浅予(右)与副领队张乐平(左) 上面提到的“抗日漫画宣传队”成立于1937年,叶浅予与张乐平分别担任正副领队。 而叶浅予正是“三毛”诞生的有缘人——1935年,叶浅予的连载漫画《王先生》风靡沪上,这年7月他因病告假,报社临时请张乐平“顶班”,张乐平以《三毛》漫画补缺。 叶浅予销假回来后直呼“三毛会后来居上”,主动让出版面,为张乐平的三毛漫画推波助澜。 早在抗战爆发前,张乐平与叶浅予就有合作。年轻的张乐平曾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叶浅予介绍他跳槽到薪水更高的三友实业社。1931年,两人应纺织商之邀,联手绘制时装宣传册《明光麻纱》,很受市场欢迎。 抗战爆发后,张乐平与叶浅予率领“抗日漫画宣传队”离开上海,辗转大半个中国,绘制了大量漫画、宣传画、布画、壁画……在街头流动展览、在报刊刻印发表,激发民众的抗日热情。 1938年他们在武汉一起把20余幅彩色宣传画挂上黄鹤楼城墙,叶浅予回忆在这次行动中“乐平兄脚力最好,扛木梯、刷浆糊都是第一。” 1939年,漫画队在桂林兵分两路,叶浅予赴香港编印抗战刊物。 临分别前,叶浅予拜托张乐平照顾追随张队的弟弟叶冈,这是一份因战时建立的信任而带来的情谊,正如张乐平幼子张慰军所形容:“叶浅予和我父亲像兄弟。”
亦师亦友的前辈
张乐平与上海画家在一起,左起: 张乐平、颜文梁, 贺天健、丰子恺、林风眠、张充仁 张乐平小丰子恺一轮,生肖都是属狗,出生日期一位11月10日一位11月9日,仅相差一天。 张慰军说“父亲一直把年长十二岁的丰子恺先生当作间接的老师和好朋友”。 1927年前后,张乐平在上海一家广告公司做练习生,每次经过开明书店时,他都会仔细观看橱窗里的《子恺漫画》,被其独特的绘画风格所吸引。他在心底暗暗揣摩着内容、构图和笔法,欢喜之余,流连忘返,萌生“若能一见多好”的渴望。 1938年,张乐平带领“抗日漫画宣传队”辗转到了武汉,而丰子恺也应汉口开明书店之邀从长沙赶到汉口参加抗日宣传。 张乐平终于见到敬仰多年的丰子恺,他形容偶像“四十开外,养了长长的黑胡须,飘逸洒脱、和蔼可亲。” 醉心漫画又同仇敌忾的两人相见恨晚,在汉口携手找了一家小酒馆进去饮酒谈天。 此后,他俩多次到小巷酒肆聚饮畅聊,张乐平在回忆文章中写到“先生学识渊博,使我受益匪浅。”而丰子恺也大为赞赏张乐平基本不用文字表达、以画面和形象说话的连环漫画创作手法。 新中国成立后,同住上海并分任美协上海分会主席、副主席的二人,交往更加频繁。 他们延续着喝酒谈艺术的习惯,当年的常熟路“留三壶酒店”和淮海路“茅山酒家”都留下过他俩谈天说地、交流画艺的身影。
抗战漫画宣传队成立时的张乐平 丰子恺对张乐平是不吝鼓励,而中国近现代漫画先驱、美术教育家、摄影家丁悚,可以说是张乐平漫画生涯的领路人。 张慰军回忆:“父亲十八九岁就开始往天祥里跑,可以说丁悚和那些漫画会的老大哥们是他走上漫画创作的领路人。” 丁悚是嘉善人,上世纪20年代住在上海贝勒路(今黄陂南路)天祥里,他在家门口挂出“漫画会”的招牌,画家们呼朋唤友来此聚会,很快吸引了话剧界、电影界、音乐界的艺术家们一同前往,“天祥里”成为当时文化界的聚会场所,丁悚则被称为“文化界的孟尝君”。 上世纪20年代末,年轻的张乐平从海盐前往大上海谋生,那时的丁悚早已是上海文化界的知名人物,作为嘉兴同乡的丁悚将张乐平引入上海顶尖的漫画家圈子。 在丁悚家,张乐平成为“漫画会”最年轻的参与者之一,他得以与张光宇、叶浅予、鲁少飞、王敦庆等漫画界先驱交流学习。 融入上海核心文艺圈后的年轻张乐平如鱼得水,在充满创意和交流的环境中,他开阔了艺术视野、提升了专业追求。在前辈们的鼓励下,张乐平开始走上漫画创作之路。 醉心漫画的同侪
晚年张乐平 张乐平在“漫画会”与丁悚的儿子丁聪成了好朋友,丁聪当年还是个中学生,只比张乐平小六岁。 年轻的张乐平未脱孩子气,仗着自己是丁聪爸爸的朋友,总是逮着小丁让他叫自己“爷叔”。当时张乐平还与丁聪一起,跟着年长些的叶浅予进舞厅,怯生生的少年小丁只敢看不敢跳,站在一旁“插蜡烛”,日后也常被张乐平以此打趣。 未来都蜚声漫画界的张乐平与丁聪,他们的艺术道路几乎同频,都在上世纪30年代开始了漫画创作与发表,也就此开启两人长达六十年的相知相交。 作为“漫画人的心灵相通”之举,丁聪和张乐平先后以抗战为题材,不约而同运用相似的表达方式和相同的题目,创作了连环漫画《小朱从军记》和《三毛从军记》。 丁聪评价张乐平的漫画人物表情动作神气十足、变化多端,画的小动物也生动活泼、情趣可爱,还擅长处理人物众多的大场景漫画,“我佩服他的画构思巧、技巧高,可他从来不以此傲人。”
1983年6月,坐者为夏衍,立者(左起):华君武、张乐平、廖冰兄、郁风 同样是在“漫画会”,张乐平还认识了年轻的华君武,两人因同是漫画创作人而结缘。晚年华君武回忆说:“我和乐平相识59年,我很懊悔没有和他谈过他的创作经验。” 1937年底,华君武从上海到武汉,与张乐平和他带领的“抗日漫画宣传队”成员匆匆见了一面就去往延安。一别十多年,直到新中国成立他们才再度相逢。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张乐平到北京开会,华君武尽地主之谊请他到饭馆吃饭,同去的还有电影演员赵丹。三个人一进饭店,就被服务员认了出来。 这顿饭大家吃得相当尽兴,华君武开心地跟张乐平说:“因为知道你是穷孩子三毛的爸爸,今天厨师做的菜又好又多。”张乐平随即开玩笑道:“原来今朝迭顿饭是阿拉请侬啊!” 张慰军曾在采访中说起华君武与他父亲的交往习惯:“他们在一起就互相开玩笑,一直到很老了还那样。”“我父亲见到华伯伯就叫‘姑妈’!” 1980年,华君武和张乐平作为中国漫画家代表团成员访问日本。 当时张乐平年纪已过七十,身体不太好,整个行程华君武都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张乐平。去日本之前黃永玉塞给张乐平几百美元,这在当年算是一笔“巨款”,华君武为此一路上不停提醒“钱藏好没有?”“钱还在不在?”在日本时,还时刻拦着贪杯的张乐平不让他多喝。张乐平嫌他婆婆妈妈,还这么严格管着自己,犟起脾气出声怼道:“侬烦煞了,姑妈!” 张乐平与同为漫画家的丁聪、华君武的交往跨越半个世纪,从青葱岁月的活力纯粹,到新中国初期的艺术同行,再到晚年的知己惺惺,他们笔下的画稿与人物,见证了彼此人生的真实与温暖。
文画相济的知音
1970年代末,张乐平(右)和巴金先生 “113号巴金故居的客厅,差不多是半部中国文学史。” 在这间客厅里,有一幅经典照片,定格了巴金与张乐平、柯灵等友人谈笑欢聚的画面。照片摄于1978年1月10日,巴金在日记中记载:“午饭后济生来,师陀、柯灵、西彦、罗荪、乐平先后来……” 张乐平居住在上海徐汇区五原路288弄3号,巴金则居住于上海武康路113号,两地步行约十分钟。 两人因住得很近,互相也是性情相投——巴金欣赏张乐平“孩子视角和社会关怀”的画笔,张乐平敬佩巴金“以文字思考人性与时代”的勇气——所以经常串门,交游甚密。 岁月流逝,两人在特殊年代经历了各自的风雨。 1976年末,一群香港学生来上海拜访巴金,联系人询问巴金和谁一起去,当时巴金和张乐平已经有10年未曾谋面,却毫不犹豫地说出“张乐平”的名字。 1977年,巴金重返文坛,张乐平提起画笔为巴金画了一幅微笑的三毛头像。画中的三毛身着白衬衫、颈系红领巾,寄予着张乐平对巴金开启新生活的美好祝福。 张乐平晚年,手不释卷的是巴金的《随想录》。张慰军回忆:“父亲最爱看巴老这本书,因为他说里面说出了当时知识分子的心声。” 1992年,张乐平去世后,海盐县建立了“张乐平纪念馆”,年逾九旬的巴金亲笔为老友题写纪念馆馆名。
1978 年1月10日,祁鸣拍摄于巴金书房,诸好友相聚,畅怀谈笑(左起:李济生、师陀、巴金、孔罗荪、张乐平、王西彦、柯灵) 与张乐平家离得更近的,是文学家柯灵在复兴西路147号的家,两处步行仅一两分钟,一名画家一名作家成为同一弄堂口两支笔。 同处上海“武康路—五原路”文化圈的两人,常常是柯灵先步行走到张乐平家,然后再一起去巴金家。 柯灵为《三毛流浪记》所写的序言中,高度评价这不仅是一部充满趣味的小人书,更是一本给成人以深刻警示的书。 三毛这个角色,身上承载着沉重的历史痕迹,同时也蕴含着深远的历史寓意。他向世界发出的呼唤,是和平、公正、仁慈、同情、人道和文明的呼唤。 张乐平去世后,柯灵为他写了一篇《三毛永生》。在上海五原路288弄,一侧墙壁上连绵着一幅幅装在木头镜框里的三毛形象,起首第一幅就是柯灵介绍张乐平生平的这篇《三毛永生》。
张乐平与三毛 1988年,张乐平收到台湾作家三毛托人转交的一封信,她在信中写道: 在我三岁的时候,我看了今生第一本书,就是您的大作《三毛流浪记》。后来等到我长大了,也开始写书,就以“三毛”为笔名,作为您创造的那个三毛的纪念。 在我的生命中,是您的书,使得我今生今世成了一个爱看小人物故事的人,谢谢您给了我一个丰富的童年…… 1989年3月,三毛专程来到上海看望张乐平,她在送给张乐平的书上题写:“爸爸,谢谢您创造了我的笔名。” 相处四天,三毛住在张乐平家中。第二年,三毛再度来沪,这次在张家住了一周,每天下午去医院把张乐平接回家,陪他晒太阳聊天。 三毛回台湾后,张乐平回忆:她乐观、倔强、好胜、豪爽、多情而又有正义感,有时又显出几分孩子气,这倒真有几分象我笔下的三毛。 1991年,传来三毛自尽的噩耗,张乐平极度悲痛,痛哭道:“我画了一辈子的三毛,没想到画出一个女儿来,现在又没有了!” 一个以画笔绘童真、一个以文字写流浪,“三毛”这个名字,牵起了一段跨越海峡的忘年亲情,温暖了张乐平的晚年时光。
张乐平 张乐平内向谦和,又木讷寡言,但是在他的身边,却始终围绕着不同时代有趣而杰出的文化灵魂。 他的朋友圈,是抗战的烽火、创作的激情、相知的温暖与岁月的沉淀而微缩凝结的中国近现代文艺史。 编辑:陈苏 ——摘自2025年11月10日读嘉新闻客户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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