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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儿三毛:八十八年时光不蒙尘人

唐 兵

 

 

  编者按:就在本月,《三毛漫画全集》由“三毛之父”张乐平的生前单位——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为目前国内几十年来对张乐平三毛系列漫画最完整的一次呈现。而今年,是三毛形象诞生88周年。是什么让一套系列连环漫画在时光深处熠熠生辉、长盛不衰,至今仍站立在许多人家的书架上?“流浪儿三毛”的艺术魅力究竟在什么地方,又缘何打动了千万读者的心?回答好这个问题,更重要的意义或还在当下,昭示着我们,关于出版工作的价值与意义。

1935年,第一幅三毛漫画刊载于《晨报》上

  2023年,是三毛形象诞生88周年。为了让经典在当下持续发光,继续讲好三毛故事,作为“三毛之父”张乐平的生前单位,少年儿童出版社经过重新整理编排,就在本月,推出了九本一套的《三毛漫画全集》,包括《弄堂里的三毛》《三毛从军记》《三毛外传》《三毛流浪记》《三毛翻身记》《三毛今昔》《三毛迎解放》《三毛日记》《三毛新事》。这是目前国内几十年来对张乐平三毛系列漫画最完整的一次呈现,补充了许多在以前的选集中没有出现的漫画,是一次对张乐平三毛漫画艺术的集中展示。

  1935年7月28日,上海《晨报》副刊《图画晨报》上出现了一个大脑壳、圆鼻头、光头上只有三根头发的漫画式儿童形象,这就是张乐平笔下的三毛。

  当时,因为发表连环漫画《王先生》的漫画家叶浅予生病,张乐平便在该报上发表了两幅三毛漫画,以补《王先生》之缺。

   这是目前能找到的最早的三毛漫画。三毛的形象笔画极少,很容易就让人记住的纯中国式顽童的名字,以及与这名字惊人契合的漫画式儿童形象,乍一问世就引起了读者的好奇。三毛漫画,作为中国一部以儿童为主角的连环漫画,无疑在中国漫画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自1935年发表第一幅三毛漫画后,张乐平耗费超过半个世纪的时光,将人生中近一甲子的心血、情感和智慧汇聚笔端,至1992年9月27日去世前,共创作了1000余幅三毛漫画。

  在所有的三毛漫画作品中,影响力最大的当属《三毛流浪记》。大半个世纪以来,它以多种版本发行,总销量早已超过千万册,而且以几种外文版本在国外发行。上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中期,《三毛流浪记》是我国印数最多、最畅销的儿童读物之一。许多人都说:“我是看着三毛的故事长大的。”

  三毛流浪的故事还多次被搬到银幕、荧屏和舞台上。2006年,中央电视台、中国国际电视总公司出品了26集动画片《三毛流浪记》。2015年,法文版三毛漫画荣获第42届安古兰国际漫画节“文化遗产奖”。2018年,已故的张乐平先生在意大利博洛尼亚国际童书展上荣获世界无字书大奖的“特别荣誉奖”。2020年,《三毛流浪记》入选教育部中小学生阅读指导目录,成为教育部推荐给全国少年儿童的经典作品。就在这一年,在直播平台上,《三毛流浪记》短短4分钟就售出了5万多册。闪耀着人性光辉的流浪儿三毛的故事,已然超越时代,超越国界,超越语言和文化背景,它所拥有的历史厚度、文化底蕴和艺术魅力在世界漫画史上堪称独一无二。

  88年时光淘洗,事事变迁。然而,书比人长寿。

“我就是三毛”

  1947年年初,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晚,张乐平顶着漫天大雪从报馆回家,走在弄堂口,看见雪光映照的昏暗角落里有三个骨瘦如柴的流浪儿,他们围着一个小铁罐,吹火取暖。第二天早上,他又经过那里,昨晚的三个孩子中有两个冻死了。堆满积雪的马路上,一辆收尸车正缓缓行进着,一只只僵硬苍白的小手小脚伸出车外,随着车轮的震动而抖动着……“这是什么世道!”张乐平的内心在悲泣呼号,他痛苦地思索着,开始了《三毛流浪记》的创作。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流浪儿的生活,张乐平脱下西装,穿上破旧的衣服,亲自到上海最混乱、最肮脏的地方——郑家木桥去体察生活,这里是旧上海的“乞丐王国”,无父无母、无衣无食的流浪儿在这里成群结队地露宿街头。他和流浪儿交朋友,还买大饼分给他们吃,获得了许多鲜为人知的生动素材。

  其实,张乐平自己也是个苦孩子。他15岁就从浙江海盐离家到南汇的木行当学徒。那时的生活就像《三毛流浪记》中的三毛在印刷店当学徒的生活一样,每天天不亮起床,淘米、洗菜、打扫、做饭、干里外杂事,晚上还要看店门。由于酷爱画画,他在繁重的学徒生涯中仍然寻找一切机会练习。一个炎热的夏天,为了躲避蚊虫叮咬,他找了两只空瓦罐,画画时把双脚伸进瓦罐里。谁知老板突然回来了,他慌忙去开门,忘了脚还在瓦罐里,结果跌倒在地,瓦罐也碎了。老板飞起一脚把他踢倒在破瓦罐的碎片上,他的右耳根被划开一道很深的口子,鲜血直流。后来这个伤疤一直都在,成为见证他少年时代苦难生活的印记。张乐平常说:“画三毛就是画我自己,我自己就是三毛。”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经历,张乐平才能感同身受,发自内心地说:“我发誓让我的画笔永远不停地为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小朋友们控诉,为这些无辜的苦难的孩子们服务!”他把所见所闻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和着眼泪和笔墨创作出了《三毛流浪记》,不朽的流浪儿三毛向人们走来了……

  《三毛流浪记》自1947年6月15日至1948年12月30日在上海《大公报》连载,1949年1月7日和4月4日又发表了最后两幅。作品大部分是在浙江嘉兴完成的。当时窘迫的生活让张乐平患上了肺病,可他仍坚持画三毛,每天叫家人轮流到火车站去投寄画稿。第二天《大公报》上就会发表新创作的三毛漫画,一时间洛阳纸贵,流浪儿三毛迅速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大人小孩都为三毛的经历时而忧愁,时而惊喜,时而伤心,三毛的命运成了当时上海市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张乐平收到过这样的信:“兹寄上毛线背心一件,祈费神转与张乐平先生,并请转告张先生将此背心为三毛着上。近来天气奇冷,而三毛身上仅着一破香港衫,此背心虽小,三毛或可能用,俾使其能稍驱寒冷,略获温暖,千万读者亦能安心矣。”

是什么打动了读者

  那么,究竟是什么内容像磁铁一样牢牢地吸引着万千读者?《三毛流浪记》主要讲述的是,上世纪40年代,孤苦伶仃的三毛来到上海,本以为上海遍地黄金,至少能吃饱肚子,可是依然流落街头,过着饥寒交迫、受尽欺负的日子。为了谋生,他做报童、擦皮鞋、捡烟头、拉黄包车,在印刷店当学徒,跟人拜师在街头卖艺,甚至被投进了监狱,可谓尝遍人间苦楚,历尽各种艰辛,却并没有走向他梦中美好的光明世界。

  相比较张乐平在之前创作的另一部重要的长篇连环漫画《三毛从军记》,《三毛流浪记》的篇幅更长,容量更大,达到261幅,是前者的两倍。它更像一部具有文学性的长篇小说,有人说它就是一部“没有文字的文学巨作”,典型的人物和曲折的情节尤为出彩,特别是故事波澜起伏,层层递进,峰回路转,引人入胜,画与画之间连续性更强,描绘也更细腻生动。当然,对三毛性格的刻画也越来越鲜明,越来越突出。不得不说,无论是思想性还是艺术性都达到了一个难以逾越的高峰,其成就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

  一是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比较典型的有两篇漫画:《人不如狗》和《同是儿童》。前者描绘的是三毛走在寒风凛冽的街头,一个贵妇人穿着裘皮大衣经过,手里牵着两条狗,狗身上都套着毛衣。可三毛却一身单衣,冻得瑟瑟发抖,他不禁感叹穷人真是连狗都不如啊!后者描绘的是儿童节当天三毛到街头卖艺,他被举到半空,身体蜷成球状,表情痛苦极了,眼泪大滴地往下掉。可是看他表演的有钱人家的孩子们却兴致勃勃,打扮得漂漂亮亮,还吃着零食。观看和被观看者同是儿童,为什么境遇如此不同?人与狗的对比、人与人的反差,这种鲜明的二元对立表达出张乐平对当时社会不公的强烈不满和批判态度。

  再看全书结尾,倒数第二篇漫画题为《混乱世界》:画面中,三毛茫然地站在街头,繁华的大上海似乎没有他的立锥之地,他依旧和来时一样孑然一身,显得渺小又可怜。而整幅漫画呈现出非常丰富的内容,富人花天酒地,穷人露宿街头,有人被逼自杀,还有持枪的强盗、要饭的乞丐、请愿的民众、打人的警察……这种末世的喧嚣与混乱感,恰恰抓住了上海在解放前夕那个特殊的历史转折时期的重要特征。

  无疑,这是一部批判现实主义的优秀之作,张乐平将生活细节高度提炼并加以夸张,以讽刺的手法揭露了当时的种种黑暗和社会矛盾。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产生的广泛影响对于助推革命胜利,影响人心向背,都有一定的作用。可以为其佐证的是,由漫画改编的电影《三毛流浪记》于1949年4月1日开拍,于1949年8月基本完成。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毛流浪记》也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在上海公映的故事片。

  二是人道主义的悲悯情怀。张乐平被誉为“平民画家”,不仅是因为他出身平民,而是因为他的作品总是反映像三毛那样生活在底层的人们的生活。正是怀着人道主义的悲悯,他以画笔画出他们的苦状,画出他们无声的呐喊和反抗,那种发自内心的对草根生活的热爱充溢其间,所以他选择的总是底层社会中的小人物,是以三毛为代表的弱势群体或者社会边缘人,也正是这种深切的人道主义使他的作品感染了无数读者。

  1948年,时任《大公报》总编辑王芸生评论道:“《三毛流浪记》不但揭露了人间的冷酷、残忍、丑恶、诈欺与不平,更可宝贵的,是它还在刺激着每个善良人类的同情心,尤其是在培养着千千万万孩子们的天真同情心。” 1949年春,宋庆龄先生及她领导的中国福利基金会为了救济跟三毛同一命运的流浪儿,发起举办“三毛生活展览会”,成立“三毛乐园会”。50年后,1999年,在新中国成立50周年之际,《三毛流浪记》入选“感动共和国的50本书”;又过了20年,2019年,《三毛流浪记》入选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图书俱乐部的推荐书单,推荐语中写道:每个人都应当拥有不被贫穷困扰的生活和茁壮成长的机会,该书能够让儿童更好地理解贫穷背后的含义,产生同理心。这也正是三毛漫画在今天的出版意义。

  虽然画家所反映的时代已经离我们远去了,但是三毛身上积淀的人文厚度以及闪耀的人道主义精神,仍在不断影响着后人。那种对底层人民深切的同情和推己及人的平等与关爱,使作品拥有了一种温暖的感动人心的力量,我想它也能感动现在的读者。

   三是典型的流浪儿三毛形象。作家、社会活动家夏衍说:“三毛是上海市民最熟悉的一个人物,不仅孩子们熟悉他,欢喜他,同情他,连孩子们的家长、教师,提起三毛也似乎已经不是一个艺术家笔下创造出来的假想人物,而像一个实际存在的惹人同情和欢喜的苦孩子了。一个艺术家创造出来的人物能够得到这样广大人民的欢迎、同情、喜爱……这毫无疑问是艺术家的成功和荣誉。”

  显然,三毛已经成为那个时代流浪儿的缩影,成为旧中国苦难儿童的代表,张乐平在这部杰作中,为世界艺术画廊贡献出了一个既典型又有个性的有血有肉的人物。他天真善良、机智勇敢、幽默乐观、疾恶如仇,即使在极度凄苦、无依无靠的困境中依然没有丧失求生的勇气,这个遭受磨难而又不屈服于命运的儿童形象深深感动了无数读者,产生了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台湾女作家三毛(陈平)在给义父张乐平的第一封信中写道:“在我三岁的时候,我看了今生第一本书,就是您的大作《三毛流浪记》。后来等我长大了,也开始写书,就以‘三毛’为笔名,作为对于您创作的那个三毛的纪念。在我的生命中,是您的书使得我今生今世成了一个爱看小人物故事的人。谢谢您给了我一个丰富的童年。”

  四是“含泪的笑”和“含笑的泪”。张乐平爱看卓别林的喜剧,剧中没有一句话,只有一连串的动作,让人在捧腹大笑之余咀嚼生活的苦涩。《三毛流浪记》也是如此,最早没有配文,只用简单的画面展示故事情节,用幽默的笔调传达悲剧的效果。《三毛流浪记》讲述的是三毛悲苦的流浪故事,用张乐平的话说“是对当时的反动统治的控诉”,不过这个控诉是以一种幽默诙谐和让读者发出笑声的漫画方式表达的,主题的严肃性常常和情节、细节的趣味性水乳交融,你很难分清这是“含泪的笑”还是“含笑的泪”。

  比如《炭画黑衣》这一幅漫画,讲的是三毛没有了衣服,可是街上禁止赤膊。他突发奇想,用黑炭在身上画了一件黑色的“衣服”,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在马路上。这幅漫画让人不禁发笑,因为三毛的无厘头做法,而这件画上去的黑色“衣服”竟能以假乱真,把警察都糊弄了。可是仔细想想,可怜的三毛连一件蔽体的衣服都没有,又会让人感到辛酸。漫画是一种用夸张变形的手法构成幽默诙谐的画面,以获得讽刺或歌颂效果的艺术形式。但是漫画所能达到的艺术效果不仅仅是简单的讽刺与歌颂,它还能传递出更为复杂深刻的情感,特别是长篇连环漫画犹如一部长篇小说,已具有了相当的文学性和多重解读的可能。

与时代共激荡

  从时间来看,创作《三毛流浪记》时,张乐平正值盛年,他不仅积累了大量创作经验,而且经历了抗战之后人生阅历更为丰富,到了《三毛流浪记》,艺术表现日臻成熟,笔法和线条更加自由洒脱,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甩得开”。张乐平一向是造型高手,他的漫画人物造型夸张中略带写实,个个传神又有个性,人物的表情动作神气十足,变化多端。比如那幅排队挤电车的《如此纪律》,长长的队伍中人物神态各异,前后有许多小小细节令人端详许久,忍俊不禁。他还特别擅长处理人物众多的大场面,那几幅单幅漫画尤为出彩,《校舍全景》《混乱世界》布局精致,构思巧妙,经得起细细品味。《三毛流浪记》以三毛的街头流浪串起了上海的角角落落和各色人物,有普通的弄堂人家、印刷店老板、街头艺人、黑社会爷叔等等,翻开《三毛流浪记》就像翻开了一本珍贵的老上海民俗画集,各式各样的人物和他们的生活场景构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现实主义风俗画,对了解上世纪40年代的上海都市风情有着特殊而重要的价值。

  在漫长的创作历程中,张乐平的创作足迹与广阔的社会文化相关连。在这一套张乐平先生的《三毛漫画全集》中,就包括《弄堂里的三毛》《三毛从军记》《三毛外传》《三毛流浪记》《三毛翻身记》《三毛今昔》《三毛迎解放》《三毛日记》《三毛新事》等。张乐平以拳拳的赤子之心和满腔的爱国热情投入到时代的洪流中,与时代共燃烧、同激荡,将自己的作品铭刻在一个个历史坐标上,也铭刻在许多人的精神记忆中。而三毛的善良、幽默、机智、勇敢、顽强、积极向上的性格,也必将感动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伴随一代又一代的少年儿童健康成长。

(本文作者为少年儿童出版社副总编辑)

——摘自2023年8月16日《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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