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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流浪记》:两份资料引起的回忆

张娓娓

 

 

  今年6月15日,是《三毛流浪记》发表75周年,也是我父亲去世30年,故发此文纪念之。

全家搬回上海

  1946年,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三人从广东梅县乘船到达上海,和早已回到上海的父亲张乐平汇合,居住在吉祥街40号(今江西南路近金陵东路)三楼。就在那里,父亲开始创作漫画《三毛流浪记》。

  1947年6月15日起,《三毛流浪记》在《大公报》连载,流浪儿三毛一时间就变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每天有成千上万的读者,包括工人、薪金微薄的职员、穷苦的教师、各种各样所谓的“小市民”和他们的孩子,甚至一些有钱人都一早就在等着当天的《大公报》看,《大公报》的销量也因此大增。

《三毛流浪记》最早的版本

赶制义卖作品(1949年3月17日)

  父母亲感到继续住在上海闹市区会带来许多不便,为了躲避干扰,同时也为了节省家庭开支,全家搬到了浙江嘉兴,住在姚庄路北望云里19号。我们家乡海盐县毗邻嘉兴市(现属嘉兴市管辖),两地的口音非常接近。父亲躲开了大城市的喧嚣扰攘,又仿佛无时不在感受到家乡的亲情和温暖,这使他的创作灵感大增。《三毛流浪记》的一大半画稿就是在这里创作的,每过几天由父亲或母亲带到火车站邮局寄到上海大公报馆,或请列车员带到上海。有时候父亲会亲自把画稿带到上海去。

  1949年,我虚岁9岁,已经上小学二年级。春节刚过,父亲突然接到通知,便放下手中的一切,急匆匆去了上海。两周后,父亲回来就宣布了让我们雀跃的事情:我们全家要搬去上海了;在上海将举办三毛画展;电影《三毛流浪记》摄制组确定了扮演三毛的演员,终于要开拍了……

  孙中山夫人宋庆龄先生创办的中国福利基金会要同我父亲联手,用家喻户晓的三毛的遭遇来呼吁大众救助流浪儿童。这次就是宋先生要父亲去上海商量的。他们已经开始在积极策划《三毛流浪记》原作展览及筹备救助流浪儿童的“三毛乐园会”,父亲还要画30幅三毛水彩画,准备为救助流浪儿义卖筹款。

  三毛要上银幕,我一直很好奇,三毛只有三根头发,漫画中可以画上三根线,但是由真人来扮演三毛,光头上只有三根细细的头发,观众看起来不还是一个光头?心存疑惑,所以我很留意电影的拍摄情况。之前就从父母亲口中得知,电影拍摄遇到了困难,电影可能拍不成了,准备换电影公司……所以,当我听到电影终于要开拍的消息,特别兴奋。

  过了一个月,我们全家搬回上海,暂时住在亲戚家里。我听堂姐说,很多上海人都很关注《三毛流浪记》电影的拍摄,都知道主演三毛的小朋友刚找到,这些成为人们一时谈论的话题。

  搬到上海不久,最开心的儿童节(当时的儿童节是4月4日)就来了,爸爸妈妈给我们穿上漂亮的衣服,带着我们姐弟四人和堂姐去大新公司(现上海第一百货商店)参观了人山人海的“三毛生活展览会”。

  在上海,我发现父亲有一本剪报本,他时常会把刊登“三毛生活展览会”和电影《三毛流浪记》消息的报刊剪贴在里面。

张乐平夫妇和七个子女在五原路288弄家中合影

张乐平故居

 

两份有关电影拍摄的资料

  上海五原路288弄3号,父亲居住了42年的家,2016年起,作为“张乐平故居”对外开放,接受参观。我们家人在搬离前,将家具、物品、文物、古董等全部留下捐献给了政府,仅带走几个放着待查材料的纸箱。后来整理时,发现了父亲的那本剪贴本,以及两份与电影《三毛流浪记》拍摄有关的资料,一份是1948年父亲和制片人韦布伯伯签署的续约合同,一份是1949年父亲写给介绍人冯亦代叔叔的信。

  续约合同全文如下:

张乐平(甲方)
韦布(乙方)
续约

  甲乙双方曾于本年三月十二日凭中签订合约,内载明甲方以《三毛流浪记》摄制权售与乙方,并规定同年十一月十一日以前乙方应即开始拍摄,逾期甲方得收回该项权利等各条款。兹以乙方筹备不及,经央原中在甲方同情谅解之下,除维持该原约其他各点外,关于有效期一项甲方愿意延展两个半月(计自民国卅七年十一月十二日起至卅八年一月廿六日止)给予乙方筹备上之便利,乙方自应在延展期内开始拍摄,不再逾期,特立此续约各执乙份存照。

中华民国卅七年十月廿一日
甲方 张乐平
乙方 韦布
见议 冯亦代

电影《三毛流浪记》续约合同

 

  父亲写给冯亦代叔叔的信,全文如下:

亦代兄:

  大函敬悉,代韦布兄汇下之款早已如数收到,请释念。前闻老伯大人归西,未致慰问又未奠敬,甚以为歉,尚望原谅。老伯病久吾兄孝心已尽,可以自慰务勿过悲,保重为要。

  三毛电影已将开拍,闻之甚为兴奋,此事之得能玉成,实赖鼎力不少,时以为感。“三毛”义展又蒙代为接洽成功,得使弟实现绘制流浪记之心愿,感激之余,亦即老兄提倡漫画之功也。关于日期,定于儿童节最为得当。请即向该会洽妥,展览场址亦可预定。必须在中心地点,会场亦须宽大,以免拥挤。

  内容:(一)流浪记原稿三百幅,每幅大小为二英尺阔尺半高。(二)另绘义卖水彩画三十幅 ,取材均以各种流浪儿为造型。(三)再要大公报及四方书局捐助大批《三毛流浪记》《三毛从军记》《三毛外传》单印本义卖。(四)门票或三毛型别针。收入方面决有把握,此点可要该会放心。

  近日因火车挤轧不堪,难于乘坐,一候稍得正常当即趋沪,再行面陈。唯此事吾兄接洽决定后尚请复我一函,免念为感。专此敬复祝
春安

弟乐平 上
二、八

1949年2月8日张乐平写给冯亦代的信

  看到这两份资料,以及父亲的剪贴本,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在这本剪报本里可以看到不少鲜为人知的故事。

父亲曾经准备收回版权

  1949年1月8日《每周电影》(第二期)有一篇文章,标题为《“三毛”不上银幕的原因》,副标题为《版权合同一月后即告期满 原作人张乐平已决定收回》,写道:“张乐平的‘三毛’拍摄电影,传说甚久,然而至今未成事实,致一般要看‘三毛’电影观众,大为关怀。现经记者多方走探,得悉‘三毛’所以未上银幕的原因如下:张乐平的‘三毛’是由韦布购得的,韦布在抗战时期为新中国剧团负责人之一,现任红光剧院经理。‘三毛’版权自归他后,即以独立制片人资格与‘昆仑’公司谈妥拍摄‘三毛’,他与‘昆仑’权利各半,并由他担任制片主任。至‘三毛’剧本,现由阳翰笙编写,赵明、严恭分任导演,请陈鲤庭担任导演顾问。一切问题都已谈好,只等开拍,可是‘昆仑’场子却一直没空,于是开拍计划也终于延搁了下来,‘三毛’版权曾一度到期,后经韦布再三和张乐平商洽,才又连续一期,可是片子到今天还未开拍,而版权第二期的时间却又只有一个多月了,最近据张乐平对人表示:‘三毛’版权自卖给韦布后,拖延至今未开拍,他原意如早开拍,‘三毛’当已完成,可能接拍续集‘三毛’,而现在就是‘三毛’开拍,也不知道能不能够拍完,‘三毛’续集更是不必谈了。所以此次‘三毛’版权如再告期满,决不再续订了,决定收回,另交别家公司摄制,俾早日能使‘三毛’上银幕。照这样看,‘昆仑’可能拍不成‘三毛’了。”

确定三毛扮演者的时间是1949年2月

  1948年12月11日《电影周报》报道:“名画家张乐平的漫画‘三毛’,从战前到现在,历史悠久,极博好评……‘三毛’的搬上银幕,是早有此意了,最后摄制权终于为韦布所购得;现在,则已决定与‘昆仑’合作,由《万家灯火》的剧作者阳翰笙编剧,而由严恭和赵明合导,陈鲤庭为顾问。《三毛》因为素材过多,所以决定分上下二集摄制,据闻外景地点也已经勘察过了,现在所未解决者就只三毛由谁来演的问题,逐鹿演三毛的演员是甚多甚多,但最后决定则尚未解决云。”

  1949年2月20日上海《新民报》晚刊发表题为《银幕三毛——昆仑电影公司发现天才童星》的文章:“画上的‘三毛’在现实生活中随处可遇,开麦拉中的‘三毛’却大费周折,为了这一苦难孩子代表的选择,导演赵明和严恭曾化了半年以上的时间,几乎走遍了大上海的儿童团体,教养所,学校,难民所,经他们接触过的孩子不下数千。为了慎重其事,又曾一度登报公开征求,新年之后(注:旧时习惯把‘春节’称为‘新年’, 1949年大年初一是1月29日),更由导演摄取了最后选出的几个孩子的各种镜头,比较的结果,经该片制片人任宗德、韦布,顾问陈鲤庭,执行导演赵明、严恭一致同意,根据了‘头大,体瘦,及身段,生活体验,开麦拉经验,摄制期间技术上的方便……’等条件决定了由我们的小朋友王龙基担任‘三毛’。”

电影开拍的时间是1949年4月1日

  1949年3月29日《铁报》报道:“‘昆仑’之《三毛流浪记》已定四月一日在‘中电’二厂开拍,除了主角三毛由王龙基担任,其余儿童演员则向育才学校转请……不料育才学生年龄较大,不合《三毛》片中所需。临时着急,又拉人向漕河泾艺术馆要求合作。”

  1949年4月3日《大公报》报道(并附有图片):“三毛跳上银幕了,这部电影中的三毛由一位童星王龙基担任,(现在还不到十岁),由昆仑公司摄制。导演赵明、严恭,摄影朱今明,化妆辛汉文。他们一行在四月一日上午到外滩开拍第一个镜头……饰三毛的王龙基,在拍完了一个镜头之后,跳到摄影机的后面,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王龙基为了饰三毛,不得不将他满头乌发剃成光头,头顶上加了三根假毛。”

  1949年4月4日《东南日报》发表专题文章《儿童节前访三毛》,文章中写道:“这个戏是严恭导演,赵明副导演,辛汉文化装,预计四个月后可以和观众见面。全片外景非常多,占全景三分之二,漕河泾儿童托养所,各马路上,都有戏拍,明天还要在环龙路霞飞路拍外景。第一个镜是四月一日开拍的,那是动人而凄楚的‘三毛流浪在街头’。”

  1949年4月17日《新闻杂志》发表专写王龙基的文章《银幕上的“三毛”》,写道:“‘三毛’在四月一日起开始拍戏了,第一个镜头,就是‘三毛流浪在街头’的外景。”

1949年9月电影还在拍摄

  1949年9月10日《青青电影》报道:“昆仑公司的新片‘三毛’在加紧拍摄中……在“三毛”片中有一个舞会的大场面,搭满了中电二厂的整个摄影棚,上星期六开拍这个舞会的场面,邀请了全上海影坛红女星参加客串演出……中电二厂目前还是在军管时期中,所以门前还站着看守的解放军,进出摄影场大门的,不论大明星必需凭出入证,才能进场,因之,这一次临时演员的通告书上,同时附上一张临时出入证,才得入场。这一幕富丽堂皇的舞会布景中,演出的演员们都穿着新奇的服装,显示着当年豪门中的穷奢豪华的气象……上官云珠同她的小女儿姚姚,在片中扮了一对十三点母女……盛大的晚宴将举行了,门外来了一大群流浪的孩子们,他们都饥饿着没有吃,三毛就偷偷地到厨房里把大鸡大鸭全都偷给同伴去吃……”

  1949年9月11日《影剧新地》报道:“《三毛流浪记》最后一堂大景是豪门大宴会,布景富丽堂皇,场面豪华盛大,其中男女贵宾均由第一流的男女演员担任,这是空前盛举,开中国电影史之新页,也只有在解放后的今天才能见到……(剧中)正在贵宾餐后休息的时候,三毛的朋友,小瘪三数十人冲了进来,于是贵宾们尖叫着,逃窜着,躲藏着……这混乱场面的拍摄,费了导演、演员不少精力,‘卡脱’之后个个都汗流浃背气喘不已。”

摄制组在开机前合影(1949年3月31日)

“三毛”和全体女演员合影(1949年9月)

 

张家和韦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1949年11月,我家搬进了衡山路700号衡山公寓,和韦布伯伯家住在同一栋大楼。1950年6月,两家人又一起搬到了五原路288弄3号,我家住楼上,韦家住楼下。

  父母亲和韦伯伯韦伯母成了挚友,我们两家的小孩子更是经常在花园里、弄堂里一起玩、一起疯。韦蔷是韦家老大,比我大三岁,我们两家小孩都叫她大阿姐,她是孩子王,我们经常聚在韦家小房间里,听她讲故事。288弄3号仿佛成了儿童乐园。

  后来,韦家搬到了延庆路居住,再后来,随着韦伯伯韦伯母调到珠江电影制片厂,韦家全家搬迁到广州,但是,我们两家一直保持着联系。一部电影《三毛流浪记》,使得我们两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摘自2022年第3期《上海采风》双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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