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乐平先生

——纪念张乐平先生逝世五周年

张秋生

 

 

  最早读乐平先生的漫画,是在解放前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

  我当时就读的那所私立小学叫务定小学。

  那所学校的校长是位有志于教育事业的校长,虽说学校很小,但他一直想把学校办得像像样样,使它不比我们学校后面那所校舍较大的普善小学来得差。

  我们小小的学校还有校歌,记得开头第一句是“我们的务定小学……”其余的歌词记不清了,但唱起来还是让人挺感自豪的。

  校长先生在办校条件很差的情况下,还是在楼下操场兼礼堂(其实是间客堂)的边上,辟了一间阅览室。

  诚如古人所言:“室雅何须大。”

  那间小小的阅览室里放着一排排长桌,桌子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图书,供学生们下课和休息时来阅读。

  记得阅览室刚开放的那几天,我从上课铃一响,就盼着快点下课,因为一下课便可冲出教室,以最快的速度奔下楼梯,去阅览室抢一个座位,读那些有趣的书。

  学校购买图书的经济能力有限,远远跟不上我们这些学生的阅读速度。没多久,阅览室里的书我几乎都读遍了。

  可是,这并没减少我去阅览室的积极性,因为阅览室里有几本书太让人倾心了,值得我一读再读,张乐平先生的《三毛流浪记》便是其中的一种。

  当我第一次读到《三毛流浪记》时,就被这个流浪儿的苦难遭遇深深打动。

  读到三毛在严寒的天气里露宿街头,以几张报纸盖在身上御寒,有一对有钱人走过,随手扔下一个没有熄灭的香烟屁股,三毛的“被子”被点着了火……我笑了,但这是含着泪的笑。这样的场面我太熟悉了,在我家附近有着上海滩有名的“大都会”和“新仙林”两家舞厅,可就在这些穿着皮大衣和西装革履的太太、老爷们走向舞厅的时候,边上的弄堂角落里,就蜷缩着一个个饥寒交迫的流浪小“瘪三”。

  有一次,我读到三毛看到弄堂里的垃圾筒边有个小布包,以为是什么有用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个被扔弃的病饿而死的小娃娃,我的心灵受到极大震撼。因为我们常在弄堂里看到一个个小布包,爸爸妈妈告诉过我们里面是什么,我们从来不敢去打开,可是画面的三毛帮我们打开了,让我们看到惊人的一幕……

  出于对三毛的同情和热爱,我开始注意创作三毛的画家。这位画家和我一样姓张,名叫张乐平。

  我开始钦佩这位画三毛的画家,他对穷孩子的生活是这样的了解,而且他的笔下充满对这些穷孩子的同情和爱。于是,我开始有意识地去寻三毛来读。一直到很大很大的时候,我还是三毛的热心读者。

  第一次萌发想见见张乐平先生的念头,是二十四岁那年,我进了儿童时代社当编辑。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编辑部的美术编辑,二位年轻的画家韩伍和戴敦邦谈起,张乐平先生最近会来编辑部,因为当时儿童时代上正发表着乐平先生的连环漫画。我非常急切地想见到这位我童年时代起就崇拜的大画家。

  后来,我终于如愿了。

  我在编辑部见到了乐平先生。乐平先生一点也不像我想象中的一副大漫画家、大艺术家的样子,而是一位非常和善的五十多岁的老先生,是一位很随便的长者。我们握过手,我便呆呆地望着他,我的眼前出现我童年时,在阅览室里一遍又一遍地读三毛的情景,心中涌现出一种暖暖的感觉……

  再次见到乐平先生,是在多年以后了。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次会议上。

  那时,十年动乱也就是“文化大革命”,已接近尾声,毛泽东主席批评了江青对文艺的一些极左的做法,“四人帮”一伙为了粉饰太平,装作要繁荣文艺创作的样子,召开了文艺创作座谈会。

  会议是在上海科学会堂召开的,一开几天。我是在会议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张乐平先生。见到乐平先生非常高兴,他的头发都很白了,见老了许多。我们在会堂的长廊里谈了很久很久。当时,我们除了不谈“三毛”,其他什么都谈,因为三毛在“文化大革命”中蒙受着不白之冤,被扣上许多帽子,甚至连三毛头上只长三根毛都是罪状,责问乐平先生为什么解放了,不让三毛头上多长点头发,真是荒唐之极。

  当时张乐平先生是已经从“牛鬼蛇神”中“解放”了,但三毛还没有解放。

  所以我们不谈三毛,以免引起乐平先生的伤感。

  我谈了对乐平先生仰慕,希望先生能有机会多为孩子们作画。

  乐平先生高兴地应允了。

  乐平先生知道我很喜爱他的画,他答应帮我画一个扇面。这是乐平先生很细心的考虑,因为画扇面可以随意涂抹,不带什么主题,以免被某些人抓住什么把柄,上纲上线。因为在那种政治空气下,随时随地都可能挨整的。他这样做对画者和受画者都有好处,不至于带来什么麻烦。

  隔了两天,还是在科学会堂的长廊里,乐平先生小心翼翼捧出两张扇面,随我挑选。我记得一张是小朋友在跳秧歌舞;另一张呢,画着两只鸡,一只公鸡,一只母鸡,公鸡正在引吭高歌。

  我当时觉得第一个扇面,有着张乐平先生一贯的那种很活泼的画风,我是很喜爱的。但第二张画面,我觉得更有意思些,当时“文化大革命”已到尾声,很有“雄鸡一唱天下白”的感觉,大家都在企盼着动荡快点结束,能有一个新的局面出现。所以在这两幅我都喜爱的扇面前,我选了后者。乐平先生取回扇面去落款,第二天他就把扇面赠送给我,只见上面写着:

 “初次画扇,以博秋生同志一笑。”

  我很感动,这位蔼然长者,这位我国著名的漫画艺术家,在经历了一场风雨之后,把他的初次画扇面的作品,题赠给我这个后辈,一个从童年时就就喜爱他作品的人。

  没过多久,果然“天下白”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被粉碎,我们的国家获得了新生,整个民族终于从极左的桎梏被解救出来,乐平先生又能拿起画笔,从事他挚爱的漫画事业,又能为孩子们创作新时期的三毛了。

  这以后,由于工作关系,和乐平先生有了较多的接触。当时只要《少年报》和《好儿童》杂志有所求,乐平先生总是热情地为这拥有众多读者的一报一刊,画精彩的作品。

  报社有重大活动,乐平先生尽管工作和创作都很忙,有时即便是生病住院,他都会很热心地参加,他的心中始终惦记着少年报的小读者们。

  1985年,是张乐平先生笔下的三毛诞生五十周年,当时由少年报社的《我们一百万》报(后来改名为《小伙伴》报)出面,为三毛庆祝五十岁的生日。在荧荧的烛光下,几代三毛读者围绕在乐平先生身边,瞧着他吹灭蜡烛,切开“庆祝三毛五十岁”的大蛋糕……

  当时,参加庆祝会的《我们一百万》报的全体小记者和小朋友们,以及各界人士,都在一面鲜艳的少先队的旗帜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旗子的上方写着“庆祝三毛五十岁”,下面布满着密密麻麻的签名,这是大家献给三毛五十岁的一颗挚爱的心,也表达了对乐平先生的崇敬和感谢。听说乐平先生一直很珍视这面旗帜,把它挂在书房的墙上,朝夕相伴。

  瞧着被小朋友们簇拥着的满头银发的乐平先生,在场的每个人都在心中默念:乐平先生,愿你为孩子们画更多的三毛,创作更多的作品……

——摘自1997年11月4日《少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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