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绝笔

包立民

 

 

  1991年11月8日,我第三次迈进上海华东医院的高干病房,几乎每年一次。我到病房中是探视一位上海滩老幼皆知的“三毛爷爷”——张乐平。数年前,他得了帕金森氏综合症,心律衰弱,气喘手颤,无法提笔作画,每年的大部分时间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的。

  这一次是几年以来我见到的张乐平精神状态最好的一次。当我走出四楼电梯门,遇见他正在移步独行——像一个老小孩重新学步,我赶忙上前一步,一边搀扶,一边叫了一声:“张先生,我来看望您了!”他听到有人唤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握着我的手,怔怔地注视了好一会儿,操着上海口音说道:“噢,侬来了。前些日脚(日子)我还梦见过侬呐!”说完又移步往回走,一步一步挪得好慢,好慢。回到病房,他缓缓地坐在病床上,用手艰难地指指床前的椅子,示意让我坐下。他接着说道:“我梦见叶浅予带着侬到苏州的一家小旅店里来寻我,我问侬有啥事体?侬讲求一张画。我问画啥,侬讲画猫。我就画起猫来,画着画着,发现身边无声无息,回头一看,两个人都走了,画没画完,我也就醒了!”他做梦也在为我作画,令我感动,看来“自画像”有希望。随手从布袋中取出《百美图》的册页来,送到他的手上,笑着说道:“侬的梦做得真准,我是来求画了,不过不是画猫而是侬的自画像。”说完我一边翻着册页,一面对他说:“侬看,依的老朋友叶浅予、黄苗子、鲁少飞、丁聪、张仃、特伟,连九十三岁的万籁鸣也画了,《百美图》里不能少了侬呀!”张乐平拿起册页,细细地翻了一遍,指着张仃和特伟的两幅简笔漫画像道:“这两幅画得真好,张仃画得奔放,特伟画得含蓄。好吧,反正迟早要交卷的,我就试试看!”说完从抽屉里取出一支日本绘画笔,翻到我为他留出的一页,一笔一笔画了起来。只见他先从眼睛画起,然后勾鼻、勾脸、衣领,最后戴上顶绒线“八角帽”。奇怪的是,在他作画的十多分钟里,手不颤,气不喘,像正常人一样。也许是全神贯注,意守丹田的原因罢。像画完了,他又翻抽屉,翻了好一会儿,才用手拍了拍额头道:“噢,印章不在,下次再补!”

  张乐平对我说,他过去画过几幅自画像,有一幅还满意,可惜被人要走了。这幅像他并不满意,等以后身体好了再重画。可是当我返京不久,就从上海传来他病情恶化的消息。后来又从《上海滩》杂志上读到他的夫人冯雏音写的《张乐平生命历险记》的文章,得知他安装人工呼吸机后,生命垂危持续数月,在医务人员的全力抢救下,他闯过了一道又一道险关。我也与广大读者一样,希望张老能闯过最后一道难关,希望出现奇迹。

  奇迹并没有发生,他还是弃笔而去了,远在干里之外的我,没有机会赴上海吊唁,只是拿着这幅遗墨悄悄地来到了他的京城老友胡考家中,请他题一首悼亡诗。他听完这幅画的来历后,展示遗像,不由黯然神伤。隔了几天,当我取过册页一看,善于做诗的胡考却并未题诗,只是在画像旁写了这样一段跋语:

  老友乐平仙去,此作当是其生平绝笔。胡考识于京华。

——摘自《百美图》,1997年8月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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