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之父张乐平

亚咪 徐缨

 

 

1、与卓别林并称“流浪儿之父”

  张乐平一生创作过许多漫画形象,但在世界上影响最大的还是那个圆圆脸蛋、头上飘舞着三根头发的流浪儿“三毛”。长篇漫画连环画《三毛流浪记》、《三毛从军记》……至今仍是亿万少年儿童热爱的漫画形象。由于张乐平一度专画流浪儿,世界艺坛将他与美国表演艺术家卓别林并称为“东西方流浪儿之父”。

  张乐平年轻时倒真当过流浪儿的“大阿哥”。那时他因海盐家中贫困,背井离乡来上海,为印刷厂画画谋生。在上海街头,他经常看见饥寒交迫的流浪儿蜷缩在垃圾箱旁瑟瑟发抖,出于同情,他有时便用菲薄的工资买一些大饼、油条分给流浪儿吃。久而久之,这些流浪儿都亲热地把他唤作“大阿哥”,围坐在他身边,抢着把挨打、受骂、遭辱的经历告诉他。流浪儿们浪迹天涯的悲惨经历勾起张乐平多少辛酸的回忆。他告诉这些“小阿弟”,他的父亲是个贫穷的乡村教师,收入低,养不了家,他也是小小年纪便叩别父母出外谋生,实可以算半个流浪儿……“同是天涯沦落人”式的交谈,使张乐平多次萌生为“小阿弟”们作画的念头,但苦于为生计奔忙,始终未能如愿。

  一个大雪纷飞、北风呼啸的夜晚,张乐平在板床上冻得辗转难眠,他十分惦记那几个在他家门口柏油桶里露宿的流浪儿,不知他们能否熬过今夜,无奈自己也是寄人篱下并无相助之力。不料次日一早,张乐平刚走出家门,便看见运尸车正在搬运那几个已经僵硬的流浪儿“小阿弟”。张乐平的心如刀绞一般难受,他默默地跟着运尸车在雪地上碾出的两道黑色车辙走了很久很久……

张乐平一边回忆那些不知是去了天国还是下了地狱的流浪儿朋友,一边挥毫作画。以往这些“小阿弟”趴在他腿上对他说的故事,如今都变成他笔下的素材,一幅画儿连着一幅画儿,一个故事套着一个故事。“小阿弟”们脸上的伤、心头的痛,通过张乐平的艺术加工,统统变成了小“三毛”含着眼泪的笑……这,便是轰动一时的长篇漫画巨作《三毛流浪记》。孙中山先生的夫人宋庆龄女士亲自出面将这部划时的漫画巨作介绍给全世界。

2、“编外子女”超过一个班

  张乐平成为中国首屈一指的漫画大家,解放后又担任了上海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但他青年时代形成的“流浪儿情结”似乎仍长期地影响着他。

  张乐平喜欢经常出外去与那些流动的底层劳动者“轧山河”(谈家常)。打鞋掌的小皮匠、修雨伞的小师傅、卖青菜的小阿乡……都是他的好朋友。有时张大师谈得兴起,还会拉着他们的手带回家中一同喝老酒。他的夫人冯雏音女士早已习惯了他的生活方式,一见他牵手带来陌生的客人,从来不问姓氏、职业,一概端茶递烟,杀鸡烹鱼,送上一壶热黄酒。倘若那天恰有张乐平的某位大艺术家朋友已在家中相候,餐桌上也绝不会缺少这位底层劳动者朋友的酒杯。张乐平说,我乐就乐在能和自己漫画中的朋友一起喝上几杯呀!

  也许是数十年前那个风雪之夜,张乐平因无力留宿那些被冻死的流浪儿朋友而留下了终生遗憾,张乐平在中年闻达以后不断地收养义子、义女。这些“编外子女”至张乐平去古时人数已超一个班。

3、台湾三毛上海寻父

  张乐平的“编外子女”中最出名的要数台湾著名女作家三毛了。三毛和张乐平一样,都是终生保持“流浪儿情结”的文艺大家。这两个世界著名的“大流浪儿”,在各自生命的最后阶段串演了一幕人间最动人的父女情爱剧。

  1989年,患病甚久的张乐平已经79岁;三毛也已45岁。三毛在非洲撒哈拉大沙漠和世界各地50多个国家漂泊了许多年,又失去了人生伴侣——荷西,内心疲惫而哀伤。身处茫茫人寰却无人理解的孤独感折磨着这位天才的女作家。这时,她想到了海峡对岸的张乐平。她的笔名三毛即源于幼年最钟爱的漫画连环画《三毛流浪记》。她自幼便认定自己就是书中那个心怀正义、漂泊四方的小“三毛”。成年后的她,万水千山走遍,人间甘苦尝尽。于是,她决定从台湾来上海寻父。

  张乐平说,他收这个女儿;三毛确实很像他笔下的“三毛”;他在上海画“三毛”的家中等三毛到来。

  吃饭的时候,三毛说,她和“家里”的“姐姐、妹妹、弟弟”7个人都像,因此,她是“爸爸、妈妈货真价实的女儿”。张乐平笑着说,三毛是个女高音;因为现在的7个音符(子女)谁也没有三毛会写、会笑、会喝酒。

  三毛和“爸爸”一样爱喝老酒(绍兴黄酒)。张家的餐厅小,一大家人围着坐颇感拥挤。有时“姐姐、妹妹、弟弟”们吃完了饭,便都让出来,“妈妈”再搬进一甏老酒,让三毛陪着“爸爸”喝个够。“爸爸”和三毛谈人生、谈艺术、谈漫画、谈荷西……一晚上下来,谁也弄不清他们“父女”俩到底说了多少话,喝了多少酒。有时,三毛喝得兴起,听到窗外传来笑声,便一把推开窗户向楼下眺望,一眼可以看到弄堂口、马路边,三毛觉得好开心。“父女”俩喝得酒酣耳热,常爱坐在阳台的旧藤椅上乘风凉,看砚台、看蜡染、看蓝印花布、看石头……阳台和卧室相通,卧室里坐着“妈妈”和“姐姐、妹妹、弟弟”,里外随时进行交流。外面起风了,年迈的“爸爸”淌鼻涕,三毛一边试,一边说:“爸爸,爸爸,快进屋吧。天凉了。”于是,里屋又是融融一室。

  在张乐平家居住的日子给三毛留下了无限美好、无限深刻的记忆,以至她回到台湾,创作影片《滚滚红尘》时,专门在剧本中十分着意地描写“家中”二楼这间推窗便可看见街面的小屋和那间与卧室相通、推开玻璃隔门便可进去的阳台。三毛对导演严浩以及饰演男女主角的好友林青霞、秦汉再三关照道:“你们谁也不许改动我的这两个场景,这是我照上海‘爸爸’家中真实格局写的。那里可有情调啦!”她并告诉林青霞和秦汉,剧本中那几条铺满梧桐落叶十分有情调的林荫道,她也是照上海“爸爸”家附近复兴西路、华山路描写的,那里最适合年轻恋人戴着围巾一边散步一边谈恋爱……三毛这番话惹得林青霞和秦汉一个劲要三毛表态,什么时候也带他们去上海“爸爸”家中看一看。

  可是,三毛从此再也未能回到那充满温馨和情调的上海“爸爸”家中。就在电影《滚滚红尘》公映并荣获“金马奖”大奖殊荣之后不久,三毛因怀疑自己身患癌症,不愿以弱者形象留诸人世,遂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海明威一样自杀身亡。

4、“华尔兹”中举杯送行

  三毛的死讯传到上海,年过8旬的张乐平如遭雷轰电击一般。他欲哭无泪,终日陷入神思恍惚之中。他年迈的身躯已经难以承受这样沉重而锐利的打击了。当他用冰凉的手在画纸上颤抖着写下“痛哉平儿”4个字后,自己也倒了下去。

  张乐平用以“对抗病苦的鼓励”是不断回忆和三毛一起度过的“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数月前,过父亲节,三毛一连48个小时坐在电话机前,每隔15秒就拨一次电话,直接把拨盘也拨坏了,仍未拨通给“爸爸”的电话。后来,三毛给“爸爸”寄来一封快信,在“亲爱的爸爸”这几个字上,有三毛用笔仔细勾勒出的一颗红心……约一年前,三毛第2次来上海,临别时,她执意要穿上“妈妈”给她买的中山装,跪在地上给“爸爸妈妈”嗑一个头……老人直到今天才理解,那次磕头,也许就是冥冥中灵魂预约的诀别吧?

  1992年9月27日,中国漫画一代宗师张乐平辞世。是日,全世界的华文报纸报道了这一悲哀的消息。

  江泽民总书记闻讯专电上海市委副书记王立平为代表前来大师家中吊唁、慰问。王立平吊唁毕,询问大师夫人有什么要求?冯雏音女士说不出来。王立平恳切地再次询问。冯女士说,请市里帮忙修好漏雨的屋顶。王立平抬头看到严重漏雨的位置,居然就在距大师床头咫尺之处,不禁惊讶地问,以前怎么不修呢?大师夫人回答,房管所来修过多次,修不好,大修需要报市里,乐平坚持不肯提出来……王立平闻言眼睛湿润了。须知,大师是国家特殊照顾的大艺术家,他若提出来,市里当然会重视;但,大师却在严重漏雨的房间里,默默地住到生命的最后,除了夫人和女儿,这事谁也不知道。

  张乐平大师就这样简简朴朴、实实在在、快快乐乐地度过了一生。他常说,我很满足,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人生一个普通的过客……听说大师逝世,大师家后弄堂的邻居和“小巴拉子”(小孩子)们都涌进张家来,他们把一瓶瓶打开了盖的好黄酒敬献在大师的餐桌上、画桌上、遗像前,他们希望大师还能回家。在大师生前最喜爱的华尔兹舞曲《一路平安》的温柔旋律中,上海各界为大师送行。大师多年的挚友、《解放日报》总编辑丁锡满从送行的人群中出列,他举起一只满斟的酒杯,缓缓走向安卧在一袭白蓝相间土布衾被下的大师,颤声喊道:“乐平,再干一杯吧!”低泣着浇酒于大师灵前。

  田林新村的少先队员们列队前来祭奠。他们敬献上一面签满了少年读者名字的队旗。张乐平漫画中的小朋友“三毛”将会像陪伴上一代少年儿童一样,也忠实地陪伴他们这一代成长,但“三毛爸爸”张乐平在他们这一代眼里已经变成“三毛爷爷”了。以后,张乐平还会变成“三毛的曾祖父、曾曾祖父、曾曾曾祖父……”然而,张乐平和他创造的传世之作“三毛”将永远活在一代又一代读者心中。

——摘自1995年8月31日《房地产开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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