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吾师

周松生

 

 

  乐平老师离开我们已一年多了。有的人活着像死了,有的人死了还像活着。乐平老师虽然去世了,他那慈祥的脸容,缓缓的步伐、苍劲地勾勒画稿的神态……犹如乐平老师没有离开我们,他还活着,时时在我脑海中出现。

  我认识乐平老师是在40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1948年解放前夕《三毛流浪记》在上海出版,我就让父亲替我买了一套,经常高兴地翻了又翻,临了又临。那时不懂事,在墙上、地上、门板上,甚至在课本上画了许多的三毛头。我爱三毛,更敬佩画出三毛的大画家张乐平,多么想亲眼看看张乐平啊,张乐平长得是怎么样的呢?

  说来也巧,1951年那时《漫画》月刊办在上海绍兴路20号。我的家也在绍兴路,离开不到百步远,我经常放了学到那儿去张望,但又不敢进去,因为里面尽是大人,怕他们把我赶出来。

  有一次我正在张望,突然见到一大人在向我招手,叫我进去,问我:“小弟弟你经常在门口张望什么?”

  我害怕地说:“我……我想……我想看看张乐平是长得怎么样的?”

  “我就是。我就是张乐平。”

  这下我可高兴了,他让我坐下,介绍给其他的漫画前辈,他问我读几年级,可喜欢漫画,漫画可看得懂。他还要我下次把自己画的画带来给大家看看。就这样是张乐平老师搀着我的手把我领进这扇漫画的大门,于是我就走上了学习创作漫画的征途,想想至今已有40多年了。

  我还是中学生时便常常参加美协漫画组组织的各种活动,当时乐平老师是漫画组长。他带领大家创作漫画,常常画到通宵达旦。他有时还仔细地给我们几个年轻人指出不足之处,具体的细节形象还画给我们看,但不直接画在我们的画稿上,他说:“直接画是我张乐平的;你自己画一遍才是你自己的了。”道出了学前辈艺术一定要通过自己省悟实践才能慢慢变成自己的哲理。

  十年浩劫,乐平老师深受迫害。我们悄悄地去看望他时,他总是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沉思……再沉思……当知道我们去看望他时,他的第一句话总是说:“我多么想你们啊!”

  一天,市少年宫大厅开“批黑画家”大会,乐平是逃不过这样的厄运的,上午批斗好后,下午还要继续批斗。我与漫画家杜建国得知后,马上跟在乐平老师后面,走出会场,走了一段路后,我们跑到他身旁,轻轻地对他说:“快跟我们走!”弯了几条马路后,在静安寺附近我们就告诉他:“下午还要批斗你,怎么办?”他反问我们:“哪怎么办呢!?”

  “我们找个地方喝老酒去!”

  “好!不过会不会连累你们……”

  我们乘车到外滩,再摆渡到浦东,找到一家比较僻静的小酒店坐定。我去要了几个菜,他拖住我说:“少弄几个!”其实当时的经济能力我多弄也不行的!

  四个菜上来了:发芽豆、臭豆腐干、盐水花生、豆腐干,两斤黄酒。乐平老师说:“松生这黄酒叫他们去烫一烫,这样才好!”酒斟满后,我举起杯子:“不成敬意,喝杯苦酒!”

  他马上夹起一颗发芽豆说:“你看这独脚蟹多好呀,这样才是小乐惠呢!”我们边吃边聊,有时是沉默,始终不谈上午批斗的事,因为这种事对乐平老师来说,在那个年头是家常便饭,谈了会更加深他心中的愤恨。直至四人帮跨台后的一日,他请黄永玉画家吃饭我应邀作陪,他亲自下厨房做了几个好菜,在席前他指着一盆发芽豆说:“想当年,现在桌上的独脚蟹总没有比我与松生躲到浦东小酒店里的那盆独脚蟹好吃!那时我身无分文,还是松生付钞的!”……

  乐平老师走了,可是那盆独脚蟹、那杯淡薄的黄酒、那慈祥的笑脸始终在我脑海中时隐时现……。

——摘自《张乐平轶事专辑》,1994年3月海盐县政协文史委员会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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