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这回探望

詹 同

 

 

  生病是令人心烦的事,尤其是住进医院,那日子更难熬。

  乐平先生的晚年,大部分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但偏巧,他又是位喜好热闹的人。因此,常托人带口信,说他想念老朋友,邀大伙儿去看他。

  医院里规矩多,会客时间有规定,人数也有限,有得保持肃静。远不似过去在家中,诸亲好友,一下子能将房间坐满,谈得兴致高了,提笔又写又画,瘾头来了,还能咪几杯,乐趣无穷。因此,每回听说乐平先生又从医院里请假回家,有人把这当笑话,可我明白,这恰是他不掩饰自己个人爱好,性格纯真处。

  有一回河北的漫画家赵文彬来上海,因为过去和乐平先生从未见过面,再加上又觉着自己是个晚辈,就拉上我作陪,去医院探望他崇敬多年的这位漫画大师。

  赵文彬本是位能嘴善舌的人,但进了医院却傻了眼。先是一上楼,在病房走廊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写着个“静”字的三毛画像,一看就是乐平先生的亲笔。赵文彬悄声问我:“张先生生病住院,还画这个?!”我说:“你少见多怪,三毛惹人爱,谁一知道三毛的‘爸爸’在这儿住院,谁都要变着法儿要求画一张三毛留纪念,医院也抓他的‘公差’,张老却来者不拒。”“哎唷,真够可以的……”他摇着头说。

  及至进了病房,赵文彬又懵了头。那天乐平先生精神甚好,只是较之往常又瘦了些许,他正躺在病床上看着才从北京寄来的《当代中国漫画集》。见我们进门,非要坐起来不可,我拦了好一阵,才又重新躺下。而赵文彬却愣在一旁,说不出话来,我忙介绍说他是从河北沧州来的。乐平先生笑了起来说:“唷,那是林冲发配的地方。”我又说,“这次他带来沧州的特产‘枣茶’送给您。”这下赵文彬才像是明白过来,忙说:“我代表河北的漫画界向您问好。”说完从提包里拿出盒装的“枣茶”说:“这茶叶能帮助消化,又滋补,盼望您早日康复。”乐平先生又问起韩羽来说:“他是位老朋友,几年没见了,很想念。”赵文彬算是又明白一桩事,忙说:“韩老师让我向您问好。”后来彼此再说了几句话,为了怕乐平先生过于劳累,我们就要向他告辞,他又要起身相送,这回却没容他再起身,我们忙走近床边和他告别。在和我握手时,他突然抬起左手在我俯近他面前的后脖梗子上搧了一记说:“小赤佬,多来看看我。”再紧握了一下我的手又说:“等我病好后,再到五原路来吃老酒。”我只觉着胸口一堵,一时竟也再说不出话来。

  走出医院后我问赵文彬:“刚才你是怎么回事,光呆着不讲话。”他说:“这么有成就的一位漫画大师,这样朴素,对我这样的小辈一点儿也没架子,我事先怎么也想不到,又是住那么小的一间病房,这要是在我们沧州,少说也得住上单间……”我说:“现在你的话又多了起来,刚才可总是犯傻。”忽然,他像是又明白过来一件事,一拍脑袋说:“嗐,坏事儿了,全顾着发愣,连张合影也没有照,我那相机里的胶卷都装好了,现在再说什么也来不及。”

  这件事过去已近三年,当时情景历历在目,乐平先生当天那神情,那几次想从病床上坐起的身姿,尤其是我挨他那一“脖儿拐”恰似仍在眼前,引起我追思、怀念。

  而赵文彬,每次来信,总是提起他那几次犯傻的事,一直懊悔不已。

——摘自1993年10月10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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