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张乐平

王乐天

 

 

  我与张乐平既不同名又不同姓,两人姓名仅是“乐”在其中。不少初识者只要听说我是画漫画的,就以为我是三毛的爸爸,可见妇孺皆知的三毛名声超过了作者。更为有趣也不可思议的是,即使乐平也会把我错成为他自己的。1980年他来京出席全国政协会议,电话邀我去他住处晤谈,他取出一本香港三联书店出版的《三毛流浪记》赠我,并深深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把上款写成乐平兄指正了,临到签名时才发觉,只得把平字用刀片刮去,改写了天字。”我在扉页上一瞧,果然平字一竖还留有刀痕,像一条尾巴,盖上去的笔触因此而划开显粗了。如此“张冠王戴”,我想来想去画了这幅漫画,只能责怪他是老糊涂了。

  1983年“六一”儿童节前夕一个晴朗的早晨,张乐平坐在北京华侨大厦一间客房的沙发上,待我带领光明日报社记者陈禹山同志去采访他时,我见他神采奕奕,手执画笔在准备“答记者问”呢。他是前些天由沪来京的,在对面的中国美术馆筹办他的6月1日开幕的个人画展。

  我对记者说:“有人把张乐平称为三毛之父,按他创作三毛的年代计算,该是三毛的爷爷了,现在画的是第二代第三代的三毛了。的确,数十年来张乐平离不开三毛,三毛更离不开张乐平。乐平说:“我画三毛。也可以说画我自己,我出生于钱塘江口的农村,十四岁就到上海当学徒,在老板驱使之余,偷闲学画。抗战时期,我参加了叶浅予为领队的抗日漫画宣传队,辗转大后方。”我对记者说:“当年抗日漫画宣传队兵分两路,一路由乐平带领奔赴江西,一路由特伟带领转辗桂林奔赴重庆,我于年底到达重庆,并成立了全国漫画作家抗日协会,切记我们得知乐平患病后,就赶急汇款接济他呢。”乐平说:“当时我们虽分居两地,可是互通音讯的。抗战胜利后我回到上海,1946年创作长篇连环漫画《三毛从军记》,次年创作《三毛流浪记》。全国解放后,我满怀激情反映新一代的生活,又创作了《三毛今昔》、《三毛迎解放》、《三毛爱科学》、《三毛与体育》。我还画各种题材的漫画和宣传画、年画、插图等。我在这次举办的个人画展的自序中写道:‘观众,特别是小朋友,想来会从泪水和欢笑凝成的画幅中,更了解应当恨什么,爱什么的。’”以上所述,可见乐平画的三毛配合时局动态是多么紧密呀!

  他回答记者提的问题也离不开三毛,他当场把自己和三毛画在一起。画中的乐平乐,三毛也乐。记者要给这幅漫画拟个题目在报上发表,问他可否用“祖孙同庆六一节”,或“三毛:欢迎参观我爷爷的画展”,或“三毛的爷爷祝小朋友节日好”?我说:“随便要那个题目都可以。可是现在正好是‘六一’儿童节,我认为第三个题目好些。”

  张乐平既是寿星也是酒仙,1982年我去上海,他从家里带了一瓶白兰地酒请我上馆子。我先要了啤酒,我一杯下肚,已成关老爷。他喝完啤酒,像孩子似地央求我说:“乐天,我可喝白兰地吗?”我见他一副可怜巴巴的馋相,随就点了头。却不料他一忽儿工夫大半瓶即下了肚,吓得我赶紧搀扶他回家。隔年我们出席全国政协会议,我在人民大会堂遇见与乐平同界的叶浅予和黄苗子,他俩告诉我,每天监视乐平不许喝酒。现在他说因腰疼未能出席大会,很可能在宾馆里偷喝茅台酒呢。我开玩笑说:“根据我的记忆,他每次出席全国政协会议,几乎都是从他的休养地上海华东医院直飞北京人民大会堂的。”1979年我去上海,就是到华东医院去看望他,他与金焰同往一个病室。在他的漫画展览会上,就陈列了不少画友们以酒为题,为他画的漫画肖像。我又记得粉碎“四人帮”之后,他来北京住在米谷家里,米谷告诉我每夜都要准备酒菜放在他的床头边。可见要说“王冠张戴”倒很名符其实的,因为他是一个道道地地自得其乐的“乐天派”呀。

  1984年4月1日是《时代漫画》创刊五十周年,叶浅予召集在京该刊作者在胡考新居聚会,由胡考夫人张敏玉掌勺,适逢乐平从上海来京出席全国政协会议,也应邀赴会。我给他看珍藏刊登在1935年9月张光宇编的《独立漫画》创刊号上的“三毛”,我说:“现在你画的三毛只是在形象上与当年的三毛稍有不同,比现实生活中的三毛来说,他该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按说你现在这样画下去,该是三毛的曾祖父了呀!”那晚正好是一桌十人,他们是三十年代初《时代漫画》主编鲁少飞、《时代画报》主编叶浅予、以及胡考、张乐平、陆志庠、黄苗子、丁聪、沈同衡、宣相权与我。苗子笑着对乐平说:“今天的宴需费用,该由你这个万元户承包下来呀!”乐平笑眯眯地指着饭桌上他从家乡浙江海盐带来的臭豆腐说道:“你们久未尝此美味,今天我不是请客了吗?”谈起“万元户”,指的是那次他的个人画展上,文化部颁发乐平捐献《三毛流浪记》原稿的奖状和奖金一万元之事。而那天他还一定要拉着我同进会场,可见乐平的腼腆模样,可不像他笔下的三毛呀。

  自从1988年全国政协换届后,我俩就未再见面了,使我万分遗憾的是,不幸乐平因病医治无效,于1992年9月27日下午6时逝世,享年82岁。由于治丧委员会给我的讣告寄至光明日报社,而我早已退居二线,并因病较少去报社,待我接到讣告再拍唁电已迟了,只得祈求乐平兄在天之灵勿怪小弟无情也。

——摘自1993年1月2日《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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