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恼人的笑

——追思张乐平

徐昌酩

 

 

  张乐平创作的《三毛》,固然是情系万家的不朽之作;可他的单幅讽刺漫画,同样的笔锋凌厉,形象生动,是刺向敌人的投枪和匕首。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他一直担任上海美协漫画组的组长,这是一个富有朝气,又相当团结的创作群体。乐平没有架子,待人很宽厚,别人也很崇敬他。他喜欢上老正兴吃“圈子”(红烧大肠),大家跟了去。许多漫画的点子,就是在这样的餐桌上、茶桌上,你说一句,我想一点,相互启发,共同构思,然后再分头制作出来。

  五六十年代,国际风云时有变幻,发生的重大事件多,报纸上经常要刊登反映这种题材的漫画,还有诗配画,画配社论,或出整版画刊。有时还要上街游行,举着大幅漫画作宣传。一有任务布置下来了,我们就紧急集合,由组长张乐平带头,在美协画到深更半夜。在紧张中又洋溢着愉快的气氛。

  我记得乐平常常要紧锁倒挂的双眉,好像有点冥思苦想的样子,忽然又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滑稽面孔,再说上几句调皮话,逗得大家捧腹不已。

  “文革”中,乐平也是在全市挂号的“反动学术权威”,任何单位可以在任何时候把他拉去批斗。有一天寒夜,我悄悄地到他家去叩门,见他把烧菜的料酒权充佳酿在自斟自饮,下酒菜是几粒黄豆,真是苦中作乐。他说:“今朝我不请客,但告诉你一件事,前天我被批斗时捞了个外快。”什么外快呢?原来斗他的一帮老兄并不认得乐平和丰子恺,嘴里高喊“打倒丰子恺”,却把张乐平拉到台前吃冷拳。再看看胸前的牌子,张乐平挂的是“打到丰子恺”,丰子恺挂的是“打倒张乐平”,虽然吃了苦头,但也等于演了一出滑稽戏,开心得很。

  “四人帮”覆灭了,乐平在开怀畅饮的同时,又邀集漫画组的同志挑灯夜战;乐平迅笔勾画出了张春桥的脑袋,并问别人:“看看迭个阴阳怪气、贼头狗脑的家伙像不像?”又说:“这帮家伙作恶多端,可画的内容多极了,詹同、益生、王往、阿达……你们是快手,多画点。”在他的热情鼓舞下,大家情绪高涨,只一天一夜,一百多幅揭露“四人帮”罪行的漫画就贴满了上海街头,并印成画册,风行全国,大快人心。

  乐平几年前已把他精心绘制的《三毛流浪记》的原稿交给中国美术馆收藏,去年又把114幅《三毛从军记》的原稿交给了上海美术馆。去年岁底,正当美术馆要为这位艺术家举行授奖仪式的前夕,乐平白天还盘算着明天要穿什么衣服,晚上即因肺部感染而倒下。我得到他的病危通知后,赶到医院探望。乐平呼吸困难,欲语无声,但双目凝视着我不放。他的孩子对我说;“爸爸心里是清楚的。还在为不能参加授奖仪式苦恼,你安慰他一下。”我随即贴着他的耳朵说:“你放心。等你的病好了,美术馆重新安排一个仪式,请你出席。”他极度艰难地伸出手来握住我,良久,良久!

——摘自1992年11月10日《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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