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更尽一杯酒

萧 丁

  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同张乐平同志对饮了。而且今后再也没有机会同他碰杯了。1992年10月6日,当上界白玉楼成,张乐平同志应邀赴天上宫阙作画补壁,诸亲好友向他告别的时候,我特地备了一瓶花雕,为他持酒送行。在《一路平安》的低回乐曲中,我为他倒了一杯酒说,“张乐平同志,你慢走,再干一杯”,眼泪快要掉进酒盅里。我连忙收住。干吗要哭呢?那么满满地一大厅人为他送行,那么多盛着鲜花的花篮,那么多装着感谢的素幛,纵有千船万车,也载不完人们对他的敬意和厚爱。我应该为他高兴。从少儿图书馆那翻得卷了边的连环画中,从两鬓有霜的爷爷“我50年前看过你的三毛,我的孙子今天也看你的三毛”的亲切话语中,从那一面面签满小学生文字的队旗中,从那一叠叠写给张爷爷的信礼里,我们知道了张乐平的人生价值和他对社会的贡献,回首往事,我们应该为他干杯,而不应该流泪。

  不过离别总是伤感的,张乐平也是不舍离别。你看他走得很慢很慢。去龙华的路,走了十几年。他今年82岁了。还在他70岁入党的时候,就经常住院了。入党那一天上午,他还在医院的病房里作画,画的是《白头红心图》,作为入党的誓言。这天下午,他从医院里出来,参加了支部大会,又回医院养病。从此断断续续,进进出出,往返于医院与家门。他老得快,但是他生命力也强。因为他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他总想做完它。到现在,他还没有出过一部像样的传记。而他的人生之旅是十分丰富的。他说过:“画三毛实是画自己。我是在吐苦水,在发泄怨气!我是在三毛世界长大的,我自己就是三毛。我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出来。”他很想口授一部传记,把自己的经历,把创作的心得,把他对儿童的爱心都倾泻出来。当然他很希望我来执笔,因为他只要讲半句,我就能知一句。但我不才,又忙于职务,一直不敢答应。现在想来,那是最遗憾、最对不起他的一件事。

  张乐平要做的事很多。他年纪这么大了,还经常有这个少先队的小朋友请他当名誉辅导,那个小学的小学生给他写信,要他回信勉励新一代前进。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打电话给我,商量怎么写回信。

  他的事没有做完,他的画也没有画完。他是漫画家,不止画儿童画。他参加漫画宣传队,以笔为武器,1935年,头胎“三毛”诞生。1947年,惊世杰作《三毛流浪记》发表,从此张乐平的名字家喻户哓。张乐平这一辈子画过多少画,谁也说不清.他自己也说不清。我只知道,向他约稿每次都有求必应。每逢过年过节,还主动送画到报社。熟能生巧,本来他画三毛速度是很快的。先画一个圆圆的鼻子,再画嘴巴,再画面孔的轮廓,再画眼晴和耳朵。最后才添上三根飘飘然富有感情的头发。一个三毛造型只需三、四分钟。但是到前几年就不行了,他患了帕金森氏综合症,两手一直在抖动,不能画画。这真要了他的命。他即使住院期间,也把小桌作画桌的,不能画画,叫他如何活得下去?就是在前几年,他已经力不从心了,还多次同我谈他的创作成套连环画的计划。对于一个奉献者和耕耘者来说,怎么能没有一双健康的手?有一天,我在他的病床之侧发现了厚厚一叠白纸,纸上没有画,没有字,尽是一行一行卷曲的波浪形线条,像从棒针衫中抽出的毛线。这是什么东西?既不是抽象派的画,也不是绒线编结图案,什么意思?“我在练手劲呢。”张乐平说。他要画画,自然规律又不能让他画画,怎么办?用意志战胜自然!他每天在毛边纸上画曲线,练手腕,制服手的颤抖。长期练的结果,果然有个阶段颤抖减轻一些。我望着这一叠画满了曲线的毛边纸,眼睛渐渐模糊起来,我觉得那纸上画的不是曲线,而是一个艺术家在艺术道路上艰难跋涉所留下的足迹,是一条孺子牛在辛苦耕耘时翻起的泥浪。真是:一幅三毛来何易,砚边苦煞白头翁。

  张乐平在45年以前就是名播中外的大画家了。他总算是个对人类、对社会、对儿童事业有大贡献的人了。那么他自己的生活又是如何呢?日前,王力平同志带着江泽民同志的口讯前往张乐平家中慰问的时候,看着那不多几件陈旧的家俱,问老夫人冯雏音同志:“你们还有什么困难吧?”老冯没想到市委领导那么关心,想了一想,惴惴地说:“别的倒没什么困难,就是房子漏得厉害。”力平同志一看那斑驳的墙壁上一条一条的漏水痕,立即指示有关部门前来解决。屋漏了,要房管部门修房,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张乐平都不开口。

  因为他感到很满足了。他童年时本身就是苦难的三毛,成年后又在抗战的后方颠沛流离,解放后有了荣誉,有了安定的生活,画也有,酒也有,还有何求?其实这位大画家的生活是并不宽裕的。他养育了七个子女,夫人长期病休,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他的工资一直是180元,要“靠上去”才是“准十二级”。这一切他从没有向组织提过,从没感到自己吃亏了。他住的房子,用的家俱,都是四十年一贯制,一张旧的画桌,摆满了画纸和画笔。画桌的一角是他平时吃饭的地方,也是我两人对饮的地方。床上是一条青花被,没有床罩。卧室里只有两只旧的书橱,放满了画册和书籍。一张弹簧夹屁股的沙发我是不大坐的,我还是喜欢坐老式的木凳。另一间卧室的主要摆设是老夫人的病床,一只连五斗橱都不如的破柜,一条有坐垫无靠背的软凳,其他就不值一提了,在我看来,家中最有价值的东西还是几块大大小小的石头。石头并不名贵,青石而已,只是经他的朋友不经意地用雕刀刻上两笔三笔,便有鼻有眼,似牛似猪。这便是他的家当了。空空地来,空空地去,是人民画家张乐平的一生行旅。他只有一样是充分的,那便是酒。他总是从浙江海盐买来整甏整甏的低价黄酒,日饮两餐,每餐半斤。但招待我的都是加饭或花雕。有一回得了一瓶法国白兰地,郑重其事邀我分几次对饮。画与酒,是张乐平的两条命根。我平时扰他的多,还他的少,爱他画笔,敬他高德。当他要走的时候,才想到:为什么不早点谢谢他呢?于是我请阿三为我备了一瓶酒,半杯泪水,半杯酒水,低泣着浇洒于他的灵前。

——摘自1992年10月22日《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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